夜,越來越深了。
晉西北的春夜,依舊帶著刺骨的寒意。
篝火在風(fēng)中搖曳,將帳篷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時間,仿佛被拉成了一條繃緊的弦。
弦的一頭,是帳篷里專注等待的耿忠。
弦的另一頭,是傷兵營里,那個與死神角力的年輕生命。
“呃……啊……”
傷兵營里,那個名叫小栓子的戰(zhàn)士,情況正在急劇惡化。
他不再像白天那樣劇烈地抽搐,因為他的體力,已經(jīng)被消耗殆盡。
但他開始發(fā)高燒,滾燙的體溫,幾乎能把人灼傷。
他緊閉著雙眼,嘴里開始說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胡話,身體偶爾還會像觸電一樣,猛地彈動一下。
衛(wèi)生員老王滿臉焦急,一遍又一遍地用剛從井里打上來的涼水,浸濕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
可毛巾放上去,瞬間就變得溫?zé)幔緹o濟于事。
“不行了……不行了……”
老王感受著小栓子越來越微弱的脈搏,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再也忍不住,踉踉蹌蹌地跑到耿忠的帳篷外,聲音里帶著哭腔。
“耿……耿先生!”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敢再叫那小子了。
“還沒好嗎?小栓子他……他快不行了!”
帳篷里,沒有回應(yīng)。
只有油燈昏黃的光,透過簾子的縫隙,映出一個人影,紋絲不動。
耿忠坐在培養(yǎng)罐旁邊,像一尊石雕。
他的額頭上,也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他的心,比帳篷外的老王,還要焦急。
時間!
他需要時間!
按照腦中圖紙的提示,青霉菌的最佳培養(yǎng)周期,是七到十天。
可他現(xiàn)在,連一天都沒有!
他只能賭。
賭這溫暖的環(huán)境能加速菌種的繁殖,賭這超越時代的知識能創(chuàng)造奇跡。
他死死地盯著那口陶罐。
罐口封著的紗布下,培養(yǎng)液的表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層薄薄的、淡綠色的菌膜。
成了!
但還不夠!
濃度遠遠不夠!
他必須再等一等,哪怕多等一個小時,藥效都會強上一分!
“耿先生!耿先生!”
帳篷外,老王的聲音,已經(jīng)帶上了絕望的嘶吼。
“小栓子……小栓子他……他沒氣了!”
什么?!
耿忠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這不是真的死亡。
這是破傷風(fēng)病人肌肉極度痙攣后,導(dǎo)致的呼吸肌麻痹,是假死現(xiàn)象!
但如果再不進行搶救,假死,很快就會變成真死!
不能再等了!
耿忠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猛地站起身。
他不再有絲毫猶豫,端起了那口還溫?zé)岬呐囵B(yǎng)罐。
他小心翼翼地揭開封口的紗布,一股淡淡的,混合著玉米甜味和霉菌特有的氣味,撲面而來。
他深吸一口氣,將罐子里那渾濁的,還帶著綠色菌絲的液體,緩緩地,倒向了他精心制作的那個“土法過濾柱”。
渾濁的液體,順著最上層的紗布,慢慢地滲了下去。
穿過沙層,穿過木炭粉……
耿忠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過濾柱最下方的那個出水孔。
他的呼吸,幾乎停滯了。
成敗,在此一舉!
一秒。
兩秒。
十秒……
時間仿佛凝固了。
就在他的心快要提到嗓子眼的時候。
一滴。
一滴淡黃色的,比之前的培養(yǎng)液清澈了許多的液體,終于從那個小孔里,艱難地,滲透了出來。
然后,掛在那里,搖搖欲墜。
滴答。
它終于落進了下面那只干凈的陶碗里,濺起一朵微不可聞的水花。
成了!
耿忠的拳頭,猛地攥緊了!
他成功了!
雖然只有一滴,但這證明,他的方法是可行的!
這個簡陋到極致的裝置,真的能將那救命的“藥性”,從渾濁的液體中分離出來!
滴答……滴答……
淡黃色的液體,開始一滴接著一滴地,緩慢而堅定地,滴落下來。
每一滴,都像一聲戰(zhàn)鼓,敲在耿忠的心上。
每一滴,都代表著一份生的希望。
帳篷外,已經(jīng)是一片死寂和哀戚。
老王癱坐在地上,老淚縱橫。
幾個戰(zhàn)士,已經(jīng)拿來了準(zhǔn)備好的草席。
張大彪站在不遠處,鐵青著臉,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眼神里充滿了懊悔和壓抑的憤怒。
他后悔,自己當(dāng)初怎么就信了這個小子的鬼話。
現(xiàn)在,一條人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斷送了。
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等團長一來,就親手執(zhí)行軍令狀,一槍斃了這個害人的瘋子!
就在這時。
嘩啦!
帳篷的簾子,被猛地掀開。
耿忠端著一只陶碗,從里面沖了出來。
他滿頭大汗,臉色因為疲憊和精神高度緊張而顯得蒼白如紙。
但他的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仿佛燃燒著兩團火焰。
碗里,是在油燈的映照下,呈現(xiàn)出金黃色澤的液體。
那液體不多,只有淺淺的一碗底,大約幾十毫升。
但它散發(fā)出的,卻是希望的味道!
外面的人看到他出來,都愣住了。
老王抬起頭,看到他手里的碗,以為他失敗了,正準(zhǔn)備說些什么。
耿忠卻像一陣風(fēng),從他身邊沖了過去。
“都讓開!”
一聲沙啞但中氣十足的怒吼,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響。
“還有救!”
他一把推開正準(zhǔn)備給小栓子蓋上草席的戰(zhàn)士,將那碗珍貴的液體,放在了旁邊的石頭上。
然后,他轉(zhuǎn)向已經(jīng)呆住的老王。
“注射器!你答應(yīng)給我的那支干凈的注射器!”
“啊?哦哦!”
老王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從自己那個破舊的醫(yī)藥箱里,翻出一個用布包了好幾層的玻璃注射器。
這是他最寶貴的家當(dāng),是從一個被打死的日軍軍醫(yī)身上扒下來的,平時他自己都舍不得用。
耿忠一把搶過注射器,熟練地將針頭插進碗里,將那幾十毫升金黃色的液體,一滴不剩地,全部抽進了針管。
他做完這一切,轉(zhuǎn)身,就準(zhǔn)備給小栓子注射。
“住手!”
一聲暴喝傳來。
張大彪已經(jīng)沖了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小子想干什么?!”
張大彪的眼睛都紅了。
“人已經(jīng)讓你給治死了!你現(xiàn)在還要糟蹋他的尸首嗎?!”
“我沒有!”
耿忠用力地想甩開他的手,但他的力氣,根本無法與這個鐵塔般的漢子抗衡。
“他只是假死!還有救!再拖下去就真的沒救了!”
“放屁!”
張大彪怒吼道,“老子信了你一次,不能再信你第二次!”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
一個沉穩(wěn)而有力的聲音傳來。
“讓他打。”
李云龍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人群外。
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眼神卻異常復(fù)雜。
“團長!”
張大彪急了。
“這……”
“我說了,讓他打!”
李云龍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賭局還沒結(jié)束,就得按規(guī)矩來。”
“出了事,老子擔(dān)著。”
張大彪咬了咬牙,最終,還是不甘心地松開了手。
耿忠沒有絲毫的猶豫。
他挽起小栓子已經(jīng)冰涼的手臂,在所有人震驚、懷疑、憤怒、不解的目光中。
將那枚閃著寒光的針頭,準(zhǔn)確地,扎進了小栓子手臂的肌肉里。
然后,他用拇指,將那管承載著所有希望的,神秘的黃色液體。
緩緩地,緩緩地,推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