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亮,蕭至寧走到王府門口時,果然看見一輛新馬車停在那里。車廂是梨花木的,比蕭璃珞那輛看著更亮堂,車夫正候在車旁。
蕭璃珞也在,正站在自己的馬車邊,看見那輛新馬車時,嘴角撇得能掛住油瓶,臉頰鼓鼓的,顯然氣壞了。但她瞥了蕭至寧一眼,終究沒像往常那樣冷嘲熱諷——想來是林素薇昨晚叮囑過。她跺了跺腳,氣沖沖地掀開車簾坐了進去,車簾“啪”地甩在框上,帶著股沒處發的火氣。
蕭至寧沒在意,安靜地上了自己的馬車。
到了書院源流班,剛坐下,元朗就像顆小炮彈似的沖了過來,圓臉上滿是“控訴”:“你這三天去哪了?我問遍了書院,都說沒見你!我還以為你被長公主派人綁走了,差點要去報官!”
他絮絮叨叨個不停,從“你怎么能不告而別”說到“我擔心得三天沒睡好”,最后總結:“你太無情了!”
蕭至寧被他吵得頭疼,正好王府的侍從提著食盒送來午飯,她打開盒蓋,里面是兩葷一素,還有碗燉得軟爛的鴿子湯——她把食盒往元朗面前推了推:“分你一半。”
元朗的目光瞬間被油燜筍和醬鴨吸引,嘴上還硬:“誰要吃你的……”手卻誠實地拿起筷子夾了塊鴨腿。
“最近府里天天送,吃不完。”蕭至寧解釋了句——蕭璃珞嫌書院的伙房飯菜寡淡,林素薇便讓人每日送飯,大概是怕落人口實,也給她備了一份。
元朗嚼著鴨腿,突然眼睛一亮:“我也讓家里給我送!”
第二日起,元朗的桌角果然多了個食盒,紫檀木的盒子上還刻著他家的商號,打開來是水晶蝦餃、蟹粉小籠,蒸得熱氣騰騰,比蕭至寧的食盒還精致。
可這精致沒擺兩天,午休時,荊禾就端著個粗瓷碗走了過來。她本就是銳流班的學子——雖出身尋常,卻天生靈竅通透,引氣入體的速度比同批學子快上許多,進銳流班是實打實憑的本事。只是銳流班多是勛貴子弟,錦衣華服是常態,她總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裙,袖口磨出細毛邊,在一群珠翠環繞的身影里,總顯得有些局促,走路時都習慣性貼著廊柱走。
“我、我能在這兒坐會兒嗎?”她站在蕭至寧旁邊,手里的粗瓷碗里是糙米飯,配著一小碟自家腌的蘿卜干,聲音細若蚊蚋。銳流班的午休總是吵吵嚷嚷,那些貴女總愛聚在一起說笑,她不太習慣,倒覺得源流班的廊下清靜。
蕭至寧剛要點頭,元朗已經搶先開口:“廊下這么多位置,隨便坐。”話是這么說,卻往蕭至寧身邊挪了挪,像是要占住旁邊的空位。
荊禾沒在意,安靜地坐在稍遠些的石階上,低頭扒飯。蕭至寧看她碗里沒什么油水,便從自己的食盒里夾了塊醬鴨,放進她碗里。荊禾手一抖,臉瞬間紅了,抬頭想說“不用”,卻被蕭至寧按住了手腕——她指尖還帶著點食盒的溫度,輕輕一按,荊禾便把話咽了回去,只小聲道:“謝謝。”
元朗在旁邊看得眼睛瞪圓了。他覺得荊禾一來,蕭至寧的注意力就被分走了——以前她會把鴨腿先分給自己,現在卻先給了別人。他捧著自己的小籠包,用一種“你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的眼神瞪著蕭至寧,圓臉上滿是委屈。
“她碗里沒菜。”蕭至寧被他瞪得無奈,把自己的鴿子湯往他面前推了推,“給你盛碗湯。”
元朗哼了一聲,卻沒拒絕,接過湯碗時,又不忘夾了個蝦餃塞進蕭至寧手里:“這個給你,比醬鴨好吃。”
蕭至寧捏著溫熱的蝦餃,看著元朗別別扭扭鼓著腮幫子喝湯的樣子,又看了眼低頭扒飯、耳根紅透的荊禾,廊下的風帶著紫藤花香吹過來,倒比獨自吃飯時暖了許多。
銳流班的鐘聲敲響時,荊禾會趕緊收拾好碗碟,朝她們鞠個躬,小跑著回銳流班去——她總怕遲到,在銳流班的日子,她比誰都珍惜。元朗便會趁機湊過來:“下次別給她夾菜了,銳流班的學子呢,肯定不缺這點吃的。”
蕭至寧沒接話,只把剩下的半塊醬鴨塞進嘴里。
而隨著荊禾每日午休時過來,蕭至寧和元朗漸漸覺出了異樣。
荊禾是銳流班的學子,能進銳流班的,要么是術法根基扎實,要么是流派專精突出,按說該是被先生看重的模樣。可荊禾每次來,袖口總沾著泥,有時小臂還會有淤青,粗布裙上也總帶著被撕扯的痕跡。
兩人開始也不明白,直到那日——
銳流班的院子挨著源流班后墻,那日元朗要去買糖畫,拉著蕭至寧繞路從銳流班后巷走,剛拐過墻角,就聽見里面傳來悶響。
是那個玄衣男子——上次在回廊推搡荊禾的那個,此刻正把荊禾按在墻上,手里捏著只斷了翅的機關鳥,木片碎得滿地都是。“鄉巴佬,還敢做這破爛玩意兒?”他指尖戳著荊禾的額頭,“忘了上次怎么斷的手指?還敢在銳流班露本事?”
荊禾咬著唇,手背青筋繃得發亮,卻沒敢掙扎,只盯著地上的機關鳥碎片,眼眶紅得像浸了水。
元朗“呀”了一聲,剛要沖過去,被蕭至寧按住了。她拉著元朗躲在墻后,直到那玄衣男子罵罵咧咧地走了,才走出去。
荊禾見了他們,慌忙擦了擦眼角,蹲下身去撿木片,手指抖得厲害。
“就是他欺負你?”元朗蹲下去幫她撿,看著滿地碎木,聲音都發緊。
荊禾捏著塊碎木,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剛進學院時,選了墨家流派。”
她在墨家的天賦是天生的——別人要學半個月的榫卯結構,她看一遍就會,做的機關鳥能銜著銅錢飛半里地。可入學沒幾日,這玄衣男子——聽說是什么侯爺家的庶子,見她的機關鳥新奇,隨手就拆了。她氣不過,趁對方炫耀護身玉佩時,用墨家榫卯術指尖輕點,竟把那枚有名家術法加持的玉佩拆成了三瓣,露出里面藏了多年的裂紋。
“他當晚就帶人堵了我。”荊禾蜷了蜷左手,小指的斷口處結著硬疤,“他們把我拖到柴房,用術法凍住我的手指,生生斬斷了一截,說‘讓你再用這手做機關’。”
她沒證據,對方又有背景,先生查了兩句就說“沒有實證”,這事最后不了了之。從那以后,玄衣男子見她一次欺一次——踩她的機關、撕她的術法卷,甚至讓跟班堵她的路。班里的人知道她得罪了權貴,都躲著她,連借塊墨都不敢,怕被連累。
“我太孤單了。”荊禾的聲音低下去,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木片上,“我看你們倆總在一起,郡主身份高,他不敢惹;元公子看著就心善。我就想……哪怕只是一起吃頓飯,也好。我也想要朋友。”
元朗聽得鼻子發酸,掏出帕子給她擦眼淚,自己的眼眶先紅了:“他怎么能這樣?太欺負人了!以后你天天來,我護著你!我家護院厲害得很,他要是再敢動你,我讓護院揍他!”
蕭至寧沒說話,只看著荊禾左手那截短了的小指,指尖在袖袋里輕輕蜷了蜷——那截指骨,怕是永遠長不回來了。
從那天起,元朗見了荊禾就拉她坐自己身邊,把食盒里最好的菜都往她碗里撥,還總說“我娘讓我多吃青菜,這個給你”;見玄衣男子在遠處瞪荊禾,他就故意大聲跟荊禾說笑話,把她護在身后。
蕭至寧做得更實在。
她讓侍從把給元朗帶的點心,分一半送到銳流班,點名要親手遞給荊禾;課間時,也會特意繞到銳流班門口等荊禾,兩人并肩走回源流班,遇到玄衣男子,還會抬手替荊禾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那動作自然又親昵,誰都看得出關系親近。
玄衣男子認得蕭至寧,更知道靖王府的勢力,幾次在走廊撞見,都只能恨恨地別過臉,再沒敢上前找茬。
漸漸的,午休時源流班的廊下,總坐著三個身影:蕭至寧安靜地看書,元朗絮絮叨叨地講家里的趣事,荊禾捧著碗小口吃飯,偶爾被元朗逗笑,眼角的紅痕淡了許多。
他們從沒說過“我們是朋友”,可元朗會把最后一塊桂花糕分給荊禾,荊禾會悄悄幫蕭至寧修補被風吹破的書頁,蕭至寧會在玄衣男子又想靠近時,不動聲色地往荊禾身邊挪半步。
秋日的陽光透過梧桐葉灑下來,落在三人身上,暖融融的。連廊下的風,都帶著點輕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