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商貿的使團抵達世外之地那日,天光未明,巨船緩緩靠岸,整座城市已然在晨霧中顯現出輪廓。
他們本以為世外之地應當是瓊樓玉宇般的綺麗,但未料眼前竟是一座通體銀灰、層層高樓聳立的現代化城邦。
人們很難描述自己沒見過的東西,一時間都被驚訝到說不出話。
眾人好久才緩過神來,陸續下船。
才下船,他們便聽到腳下“咔噠”一聲輕響,是那種踩在鋼板或大理石上的回響——不是泥土,不是石板路。
四下皆是玻璃幕墻、金屬構架的建筑,有人腳步匆匆穿過街頭,皆穿衣整潔,神情專注,甚至沒人多看他們一眼。
“這就是仙界嗎?”有老臣低聲喃喃。
他們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接待的異能者便已到達港口,為首的是一名高挑女子,身穿灰白色衣裙,氣勢非凡。
跟在她身后的有男有女。
“歡迎各位遠道而來的朋友,我是基地的負責人柳稚。”
柳稚聲音沉靜有力,不疾不徐,舉手投足間自帶威勢。
瞧見柳稚的穿衣,許多人驚呆了,怎么腿是光著的,一時間眾人移開了視線,不敢再打量。
還有些見慣場面的大人在心中暗自贊嘆,眼前的女子膚白貌美。
為首的使者是一位德行高尚的老大人,他也是第一時間就移開了視線。
可來了異邦,總不能不說話。便避開柳稚的腿,視線往上跟她交談著。
有人下意識左右張望,低聲同旁人咕噥:“怎么是個女子來接待?莫不是糊弄我們?”
剛說完,還未等同行之人應答,就見那名自稱柳稚的女子側首望來,只一個眼神,使團成員那人立時心驚膽戰。
“你剛才說了什么?”她的語氣沒有半分怒意,卻仿佛壓著冷鐵敲在背脊上。
“沒、沒說什么。”那人連忙低頭賠笑,嘴角抽搐,汗水從鬢角滑落。
柳稚瞇了瞇眼,抬手一揮。
下一瞬,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位女子突然后撤半步,隨手一拎,那男子便似被無形之力扯起,如同布偶般被人扔了出去,整個人重重摔在港口另一邊的水泥地上,發出“砰”地一聲悶響。
“我們這里不歡迎不尊重女性的客人。”柳稚語調不高,但語意森冷,“今日心情欠佳,不適合會談,請回吧。”
說完,她轉身離去。使團眾人面面相覷,膽敢上前勸阻的,一個也沒有。
他們只得被臨時安排在港口旁邊的居住區,一座外觀極其簡潔的白樓。
沒有熱情款待,也沒有迎賓宴席,只有標準化的生活區分配和例行登記。
第一天,送來的是干糧和水。水甜滋滋的,喝起來味道不錯,干糧除了有點干其他的都挺好。
第二天,依舊是干糧和水。
第三天,只有冷水了,這樣怎么吃呢?
一位商隊的大人第一時間就道歉了,可是沒用。誰叫他們得罪了大人物?
他們甚至想要懲戒那位犯了口舌的官員,卻被提醒基地里不能濫用私刑。
當然,這期間他們也去道歉過很多次,沒有人理會他們。
就這樣,吃了三天冷飯后,使團的人一個個都安靜了下來,再無半句多話。
他們開始意識到,這個世界,并非他們可以倚仗出身、地位來周旋的地方。
在這里,女子執權如常,大街上那般穿著的女子很多,真正的異類是他們。
得罪了這里的主人,人家沒給他們受刑就很好了,只是冷飯冷水,算得了什么?
使團中有年紀大的臣員,本以為這趟出使不過是表面文章,怎料這世外之地果然如傳聞所說,全然不同于世間。
這三日來,他們并非一點兒收獲都沒有。
目之所及處,皆是秩序井然:街道自動清掃,無需人力;車輛分時運行,不堵不亂;人行道旁的綠色植物繁盛蔥郁。
“女子竟能治國理政,還治理得井井有條……”他私下念叨一句,旋即捂住嘴巴,生怕被聽了去,又被扔出去。
他們眼睜睜看著這里女子上下通達,男子也毫無怨言,甚至不少人以妻子在職為傲。
有人悄悄問過一位學子,女子執政是否曾引發混亂,那人一愣,反問:“為何會混亂?有能力者上,不是理所當然?”
使團的人一時間無言。
隨行的女學生卻比他們更為震撼。
初見之際,她們也曾難以置信,但很快,這種女子掌權的現實帶來的,并非憤懣,而是震撼之后的自省與憧憬。
“她們和我一樣,都是女子。”有少女低聲說。
“可她們卻能發號施令、調遣男子。”另一人喃喃。
幾名來自京中的世家小姐更是眼中閃光,恍若大夢初醒。
有人抱著厚厚的手冊研讀個不停,有人趁夜偷偷記錄日記——寫下今日所見,字跡顫抖,筆鋒卻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這一夜,注定無眠。有人開始重新思考自己未來的模樣。
使團中,也有男子看著那些沉默不語卻眼神灼亮的少女們,終于明白,這趟出使,遠遠不只是商貿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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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帶一帶自己鄰居,又不能讓鄰居進步太快的事,是大家統一投票決定的。
畢竟人類歷史要有自己的進程,若是一步升天,會有很多的問題。
使團們除了在大晉和大梁兩地招收學生,也琢磨著讓兩國在民間解放一下生產力。
他們在兩國境內開設了好幾個工廠,分布在人口稠密或靠近驛路之地,專門招收愿意做工的女子。
最初吸引來的,大多是家中拮據、謀生艱難的女子。
人們原以為女子在工坊中只能做些粗笨苦累之活,誰知那工廠分工極細,有剪裁、縫紉、裝配等多道工序。
每個工廠的活計不一樣,但每人只需做好自己那一環,十分輕松。
這些女工每日干活八個時辰,不僅能每日拿到五文錢,還能按月發放干凈的布衣一套。
有人回家后將工坊里的銀子和衣料一擺,婆家竟比見到金子還驚喜。五文錢,幾乎是尋常男人在市井挑擔一日所得,而如今卻能由家中婦人掙來。
這自然在坊間掀起了一股浪潮,人人奔走相告,女兒能掙錢、能養家,成了許多窮苦人家的希望。
然而,使團并未就此滿足。工廠內部規定,所有入工廠之人,必須參與掃盲識字班學習,識不得字者,無法晉級、無法漲薪。
識字班每日晚課一個時辰,由特地從東大陸帶來的先生教授,從最基本的字詞教起。
識字班按月測試,滿一個月需能識二十字,兩月為一輪考核。
考試通過者,日薪立漲一文,若連續三輪皆過,更有機會被送入更高一階的學習所——學習手工技藝或管理事務。
可若連續兩次不過,便要從工廠開除。
這一規定在最初引發了不小的非議。有婦人哭訴道:“我識不得字,小時候沒學過,如今年紀大了,叫我怎學?”
管事只是道:“識不得字的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工賬如何記?物品如何識?賬目如何對?我們出這么多的錢,就是要識字的人。不識字要你有什么用?”
話雖重,卻也擊中了許多人的軟肋。
那些原本對識字無感的女工們,一個個開始正視學習。有人用飯后時辰偷偷描紅,有人求字識圖,不惜在屋角點燈苦讀。
甚至有些原本只在家中操持家務的老大娘,也央求女兒帶她去學,哪怕一個月只認幾個字,也不愿被人笑話為“睜眼瞎”。
男人們原本不屑女工制度,可很快他們也吃上了使團的規矩。
為了安置更多壯力,使團在工坊之外另開設了重工廠,專門招募成年男子做體力活,如搬運、建材、開墾、修渠等等。
每日勞作所得按勞分級,輕工三文、重工五文、長工七文,一視同仁,但前提亦是同樣要識字。
識字能多領錢,不識字就會給趕出去。
“男人若連賬單都認不得,還敢說自己撐家?”負責男工培訓的領事一句話,讓許多大漢面紅耳赤。
于是男人們也開始識字,原本下工只想喝酒的,如今也要找本字書瞅一瞅。為了方便,識字班還分作早晚兩場,讓人輪換參加。
漸漸地,工廠周邊成了一處奇景——白日汗流浹背,夜里燈下識字,一副民風轉變的模樣。
起初不適應的,不少人被開除,有人哭著離去,有人憤憤不平,可時間久了,那些肯學的漸漸穩住腳跟,收入翻倍不說,甚至有人被調往管賬、領料崗位,不再干重活,還能講道理、寫字條、算數賬。
工廠的律法雖嚴,卻也清明。
只要努力,就有提升空間;只要學習,就能換來尊重。
人們終于發現,識字不僅是拿文書當官的入門,更是生活的底氣。
本地官員對于這種事倒是樂見其成,畢竟下面的人拿的錢多,他們也就越發富庶。
朝廷已經被使者們送過來的東西迷暈了眼睛,見到他們建廠再高興不過,怎么會去提為難的話呢?
先前秦碩留下的種子已經種植了好幾輪。
許多人家中已然有了余糧,便是再遇到饑荒年也能撐上一二。
這世道似乎和幾年前不大一樣了,但是人們說不出哪里不一樣。
總歸是在不斷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