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色漸漸沉寂,天宮院后殿依然燈火通明,慈安太后張嫣還坐在那里,沈默著不知道在想啥。
任太后的宮女薛紅來給掛著的轉芯燈加油,加的是芝麻油,不是昂貴的鯨腦油。這是嘉靖年間煉丹技術進步帶來的衍生產品,用蒸餾法“三蒸三濾”制作而成。
除了轉芯燈,其實也還點著蜂蠟。燭光倒映下,張太后的影子在地板上晃動,極似乾清宮星空中的云卷云舒。
任太后白天的時候幾乎和張太后翻臉,她將皇帝的暈倒怪罪于慈寧宮了。不過,任太后雖然地位尊貴,并沒有啥實力,就算是翻臉,也不過是無力的哭泣,語無倫次的指責。
這和她兒子沒法比,誰能想到一個三歲孩童敢拔劍殺人。
開始的時候,張太后是極為氣憤的,她沒有想到三歲的皇帝會挑戰她的權威。
跪請弒君的動作,把她張嫣當什么了,那幾乎就標志著母子決裂,張太后憤怒悲傷到了極點。
天啟去世后,她即希望朱慈炅平安長大,又希望他有擔當有決斷成為一個優秀的帝王,兒子的成功將來史書上少不了她的教子有方。
但當皇帝的決斷落在她身上時,她才發現兒子的成長超乎她的想象,那是一個對權力極為敏銳的小家伙,不愧是天家的種。
但當皇帝親手揚劍殺人時,張嫣感覺世界都變了,他怎么敢的,怎么能在慈寧宮殺人的。
除了極度震驚,她內心還有一個巨大的恐懼,即便她身為嫡母,擋了皇帝的路一樣不安全,真正合格的天子都是無情的怪物。
朱由校不是合格的天子,但他兒子是。
高時明的提醒讓她明白,三歲天子已經有了天子的思維。
召集國公的結果同時讓張太后明白了一個現實,大明沒有太后執政的土壤,祖制的力量清楚明白的展現。
她無力對抗皇帝,更何況,她不是朱慈炅的生母。
在皇帝的書房靜坐,她也看明白了一些事,她在外朝看來也不過是一個好擺布的對象,并不是她的地位真正有多高,能力有多強。
她好忽悠而皇帝不好忽悠,所以她被推了出來。
按照大明傳統,慈寧宮的主人應該是任妃而不是她。
所以她執政的假象一開始就是有人的陰謀算計,可惜這幫人能算計她卻算計不了皇帝,一個可以親手殺人的皇帝。
“張娘娘?!睋Q完燈油的薛紅還是忍不住開口,她是今晚第一個跟張太后打招呼的人。
張嫣擠出和睦的微笑,看著任太后的這個親信。
“我聽張先生說,皇上其實已經無礙。任娘娘都回去休息了,你也回宮吧,我去招呼人送您?!毖t不知道慈寧宮發生了什么事,但張太后這個樣子卻叫人有些可憐,這是后宮最尊貴的女人啊。
“哀家在等皇帝召見呢?!睆堟涛⑿χ?,久不開口,感覺喉嚨有點澀。
“那我去跟皇上稟報下?!毖t矮身施禮,沒有發現皇帝召見太后有什么問題。
朱慈炅此時已經沒有了多少睡意,正在聽王坤說著皇帝昏倒后發生的事。
“孫閣老攔住了溫如孔,虎賁左衛和府軍衛都站在孫閣老身后。孫閣老說,如果昭武衛一定要出宮就從他尸體上過去。溫如孔不敢——”
“皇上,張娘娘說等你召見呢。她都在外面坐一晚上了,連晚飯都沒吃。”薛紅進殿打斷了二人。
等我召見?朱慈炅都被她說懵了。想了想,笑了,又問:“內閣諸王還在外面嗎?”
“劉閣老,黃閣老,王公公,李公公在,其他人都走了?;噬弦日偎麄儐幔俊?/p>
這個薛紅完全不懂皇帝話中的政治深意?;蛟S也因為此,她躲過了當初天啟帝的清宮,她能成為任太后最信任的宮女,笨味相投嘛。
“不,給朕穿鞋。”朱慈炅掀開被子,準備下床。
“皇上,奴婢要跟著?!蓖趵ず脱t一人一只腳,他卻突然開口。
朱慈炅想了想,微微點頭。
“兒臣拜見母后。讓母后擔心,兒臣有過?!敝齑汝梁芄郧傻脑趶執竺媲翱念^行禮。
張嫣正盯著燭火發呆呢,聞聲轉頭,皇帝還是那么乖巧,似乎白天的事沒有發生過一樣。果然,皇帝都這么無恥,臉皮厚,以前朱由校惹她生氣了,也是這樣的。
“皇帝請起。”
張嫣看了眼皇帝身后的王坤,果然還防著我呢,以后再也不會有和皇帝單獨相見的時候了。
“聽薛紅說母后沒有吃晚飯,圣母開始給朕煮了點粥,應該還有剩,母后如果不嫌棄,要不要墊點肚子?”
朱慈炅扯起了家常理短,但話語中也并不全是溫情。不嫌棄的意思后面似乎在問怕不怕有毒?
“好。哀家的確有些餓了?;实郜F在感覺如何?”張嫣也很隨意,似乎也只是關心皇帝身體健康。
“有些溫熱,出了汗后就神清氣爽了。一點小場面,只是朕還小而已,將來遲早要上戰場殺建奴的,就當提前練手了?!?/p>
朱慈炅沒有回御座,就跳在張太后對面坐了下來,身體太矮,兩腳懸空,沒法著地。
張嫣怔怔的看著他,“殺建奴?”
“是的,建奴是朕的大敵啊,還有韃子,紅毛,羅剎,佛朗機。流民,土司不能算是敵人,但處理起來比敵人還麻煩。士紳、官僚其實也不是好東西,亦敵亦友吧?!敝齑汝岭S意的開口,兩腳晃蕩。又沖薛紅喊道,“薛姑姑,你看看涼沒有,涼了熱一下?!?/p>
“皇帝的敵人真多,都是誰教你的?”張嫣忍不住譏諷。
“歷史書啊。青史斑斑,皆有跡可循。怎么允許拔都西征不允許人家打回來?澳門難道不是我華夏自古以來?母后啊,朕的天下,不在紫禁城中?!敝齑汝僚ゎ^看向自己寫的匾額。
“前些時間的筆力弱了點,朕感覺這段時間又有進步,可以再寫一下?!?/p>
張嫣眼神復雜的看著朱慈炅隨著他的目光望向匾額。“日月重光”四個字,張嫣早注意到了,但沒想過是皇帝親手寫的,以為是隨便找了個人。
“皇兒在這個年紀寫成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母后的筆力還不如皇兒呢。”
朱慈炅興奮的跳下椅子,“孩兒還記得第一次寫《三字經》還是母后握著我的手寫的呢,要不母后和我一人寫一副,比比誰寫得好?”
張嫣笑了,搖搖頭,“不比了,母后比不過皇兒了。怎么薛丫頭還沒有把飯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