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時節,長安城已有了幾分暑意,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槐花香與泥土被曬暖的氣息。位于太極宮東側、曲江池畔的皇家園林,此刻花木蓊郁,綠意盎然。
林蔭道上,蟬鳴已隱隱可聞。園內彩旗林立,侍衛持戟肅立,為新科進士們特設的這場御宴,雖未開始,但皇家威儀已無聲籠罩。
在長安城優哉游哉地晃蕩了幾日,陳光蕊步履輕松地來到這片皇家禁苑。
園中開闊的空地上,新科進士們大多三兩成群,低聲細語,氣氛看似融洽,卻暗藏著心照不宣的打量與試探。
然而,當陳光蕊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仿佛一盆冰水澆進了微沸的鍋里,離他稍近的幾人,話語戛然而止,眼神陡然變得疏離而戒備,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半步.
不遠處聚談的群體也紛紛投來視線,那目光中混雜著審視、輕視,甚至是……一絲難以言喻的厭惡。
原本流動的輕松氛圍,瞬間因他一人的到來而凝固了幾分。
陳光蕊對此恍若未見,他唇角甚至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信步走到了人群最中心的位置站定。
他的舉動如此坦然,又如此礙眼,周圍的嗡嗡聲不自覺地又降低了幾分。
那些想要私下交換信息的圈子,被這突兀扎進來的“釘子”攪擾得尷尬起來。
陳光蕊看著這些人的面容,有些惡趣味地想著:你們背著我,那我就湊過來聽一聽。
張昌齡,這群新科進士中公認的翹楚與核心人物之一,正被數人簇擁著,低聲談笑風生。
他眼角余光瞥見陳光蕊時,臉上的熱情笑容沒有絲毫變化,隨即極其自然地、不著痕跡地將頭偏向了另一個方向,繼續與自己圈子里的朋友交談,仿佛陳光蕊只是一個從不認識的、不值得多看一眼的過客。
“陳光蕊,你杵在這兒做什么?”
一個洪亮而透著熟悉感的聲音響起,打破了這份因他而起的微妙僵持。正是李靖,他大踏步走來,一身干練之氣,皺著眉頭打量著這位特立獨行的狀元郎。
周圍的那些進士,看到了李靖,臉上帶著謙恭的笑意問好,給了兩人說話的空間,同時看向陳光蕊的眼神更加嫉妒了。
陳光蕊仰起頭,瞇眼看了看透過樹葉縫隙灑下的陽光,慢悠悠答道,“賞太陽。”
李靖走到他身邊,聞言先是失笑,隨即也抬頭看了看那熾熱的日頭,壓低聲音,語氣里帶上了幾分提醒和看熱鬧的意味,
“行,雅興不淺。不過小子,今天這場面,你以為真是讓你來賞風景的?太子殿下預備的‘考題’,可沒那么好賞。”
陳光蕊挑眉,目光投向李靖,帶著詢問。
李靖湊得更近些,聲音幾不可聞,
“據我所知,殿下近日案頭翻過什么書,又在哪一頁停留得格外久,甚至連圈點了幾處……他身邊那些伺候筆墨的小宦官,可都長著一雙賊亮的眼睛!這些東西,轉頭就化作金珠玉帛,‘賣’給了某些朝中顯貴。”
他撇了撇嘴,不屑地道,
“而得了消息的顯貴們,自然知會了自家看重的門生故吏……喏,就是你眼前這些家伙了。殿下對此似乎心知肚明,卻也聽之任之。”
陳光蕊了然,目光再次掃過全場。經李靖點破,場中看似隨意的站位與互動,背后的深意已經明晰了:
確實有幾撮人,也就是那幾個被其他進士圍繞的核心氣定神閑,胸有成竹,他們身邊聚集的旁人,臉上堆著笑,話里話外藏著小心思,分明是想在最后關頭探聽些“風向”。
“哼,這不平事!于你太過不公!”
李靖眉頭擰緊,顯出武將特有的直率,
“人家背后有靠山指點,你孤家寡人,兩眼一抹黑,這還沒開場,就先矮了一頭!”
陳光蕊嘴角微揚,露出一抹慣常的、帶著點氣人的自信笑容,輕飄飄地道,
“李將軍過慮了。前些日子的考場上,他們不也是各顯神通,預備周全?結果如何?依舊是我穩坐鰲頭。今日么……不過是小道消息提前幾日耳。論真本事較量,”
他點了點自己的額頭,“考的不是‘提前知道’,而是‘這里’。即便讓他們知道了片鱗半爪,該贏的,我還是贏。”
“好小子!這話我愛聽!”
李靖被這份狂傲激得眼底放光,忍不住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記,滿是激賞,
“對路!就得有這份心氣!”
這種不畏盤外招、只信自身實力的脾性,深得他心。
贊賞過后,李靖臉上的輕松陡然消失,換上了十二分的凝重和警惕。他再次貼近,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四周,確定無人能聽見后,用幾乎只剩氣聲的音量急促說道,
“還有一事,大興善寺那邊……”
陳光蕊神色一凜,專注凝神。
李靖語速極快,
“我手下的人這數日來晝夜不停地查探。結果……如石沉大海,查不出半點異常!寺里寺外干凈得過分,問那些和尚,一個個如同鋸嘴葫蘆,滴水不漏!更為古怪的是,”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幾近耳語,
“我的人手在寺外蹲守查探時,發現還有另外一批人也在那里,鬼鬼祟祟!兩邊都察覺了對方的存在,對峙了數回,都繃著勁兒,沒敢輕舉妄動。是敵是友?來路不明!”
陳光蕊眼波一閃,知道這些應該是魏征想辦法派過去調查的,他沒有說魏征的信息,只是說,
“能查大興善寺的,想必不是敵人。”
李靖頷首,隨即話鋒一轉,眼神銳利地釘在陳光蕊臉上,
“這幾日在長安,怎么沒聽見你的消息,都干什么了?”
陳光蕊神色坦然,
“還能干什么?長安風物,值得細細賞玩。別無他事。”
“當真?”李靖狐疑地盯著他,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破綻。
“當真。”陳光蕊一臉真誠。
李靖看他確實不像作偽,這才略微松了口氣,但隨即神色變得更加嚴肅,甚至帶著一絲告誡的意味,
“那便好!但有一事,你務必謹記,離那魏征遠些!越遠越好!”
他再次極其警惕地環視四周,確保萬無一失后,用一種近乎告密的神秘口吻繼續說道,
“他現在是泥菩薩過河!殿下雖未明旨罷免他官職,可他府上……早已被禁軍圍得水泄不通,形同囚禁!這還不算最狠的!”
李靖的聲音近乎氣聲,帶著一種揭穿驚天秘密般的急迫,
“我聽說,抄家的人手,早已開進了魏府大門!甚至連犄角旮旯……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所有物品都在造冊登記!”
他話沒說完,宦官尖利而悠長的一聲唱喏,驟然刺穿了園中低沉的絮語與蟬鳴!如同利劍劈開迷霧,所有聲音瞬間消失!
人群中的一切算計、焦慮、排斥都被這威嚴的聲音瞬間凍結!園內眾人,無論身份高低,心思如何,在那一剎那,全都變成了最為馴服的臣子。
他們迅速垂首,整齊地整理衣冠,面上換上最純粹的恭敬神情,動作劃一,無聲地轉向唱喏傳來的方向,屏息以待。
“太子殿下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