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劈開北境的寒霧時,驚瀾城的黑龍旗已在三百六十座箭樓同時揚起。十萬玄甲衛按《鎮岳軍陣圖》列成龜甲形壁壘,槍尖凝著未散的霜氣,將涌動的人潮框在護城河內。
“讓開些!這是俺家老三從噬魂淵邊撿的玄鐵!” 紅臉膛的鐵匠扛著半人高的鐵塊擠過人群,鐵砧上還沾著昨夜鍛打的火星。他身后跟著穿粗布棉襖的婦人,懷里揣著塊磨得發亮的青石板,石板上用灶灰畫著歪歪扭扭的龍形 —— 那是十年前被魔氣蝕斷腿的老兵王二柱的婆娘,她男人臨終前攥著這塊石板,說看見龍影從淵底升起。
護城河內已豎起九千九百九十九塊石碑。最前排的三十塊由玄鐵混著龍魂玉碎屑鑄成,碑面浮雕著一模一樣的青衫背影,正走向翻滾的黑霧。那是當年鎮岳軍隨軍畫師拼死傳回的最后一幅畫,如今被刻成拓本,傳遍北境十三州。
“林先生,該祭碑了?!?親衛統領低聲提醒時,林晚意正望著人群里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那孩子踮著腳,用朱砂在新立的石碑上畫了只缺眼睛的龍,旁邊歪歪扭扭寫著 “阿爹說龍會回來”。
十年歲月在她鬢角添了霜色,卻沒磨去眼底的溫潤。她輕撫著腰間半枚龍紋玉佩 —— 另一半隨那人兵解時碎在噬魂淵底,“再等等,讓最后那塊碑立起來。”
護城河下游傳來轱轆聲,八頭牦牛拖著輛青銅車碾過凍土。車上臥著塊丈高的墨玉,石質溫潤如凝脂,卻在晨光里泛著淡淡的血色。這是三個月前從淵底沖出來的奇石,石面上天然形成的紋路,竟與《星移遺冊》里記載的 “鎮淵咒” 分毫不差。
“這石頭邪性得很!” 趕車的老石匠啐了口唾沫,“俺孫子用鏨子敲了下,火星子濺到手上,竟長出龍鱗來了!”
人群忽然騷動起來。玄甲衛組成的人墻自動分開條通路,一身銀甲的靈兒策馬而來,猩紅披風掃過結霜的地面。她勒住韁繩時,座下 “踏雪” 寶馬不安地刨著蹄子 —— 自從半年前開始鑄碑,所有靠近護城河邊的牲畜都會莫名躁動。
“姑姑?!?靈兒翻身下馬,將一枚龍形令牌遞給林晚意。令牌上的玄鐵紋路正在發燙,“昨夜巡邊至斷魂崖,發現崖壁滲血珠,滴在龍旗上竟凝成這個。”
林晚意指尖觸到令牌的剎那,護城河內所有石碑同時嗡鳴。那些由百姓自發鐫刻的字跡 —— 有販夫走卒寫的 “謝恩公護我妻兒”,有稚童畫的歪扭龍形,有老兵刻的軍陣圖 —— 此刻竟滲出朱砂般的血線,順著碑縫匯成溪流,朝著中央的墨玉石涌去。
“是龍血!” 人群里爆發出驚呼。當年親眼見過龍魂現世的老人們撲通跪倒,額頭磕在凍土上發出悶響。
靈兒突然按住腰間佩劍。她聽見極細微的碎裂聲,來自墨玉石內部。那聲音很輕,像有人在冰層下叩擊,又像十年前那人兵解時,她在萬里之外聽見的龍魂崩裂聲。
“護住石碑!” 林晚意揚聲時,袖中飛出七道彩光。那是當年七凰合煉的神丹所化靈羽,此刻化作七彩虹橋將墨玉石圍住。她看見石面上的鎮淵咒正在游走,那些古老的符文里,竟滲出了極淡的青衫影子。
正午的日頭升到天頂時,第一百萬塊石碑終于立起。那是塊尋常的青石,由三百個失去父兄的孤兒合力鑿成,碑上只刻著三個字:“我們記”。
當最后一滴血線匯入墨玉石,整座驚瀾城突然靜了。玄甲衛的槍尖不再震顫,躁動的牲畜垂下頭顱,連呼嘯的北風都仿佛凝滯。然后,所有石碑開始發光,從第一塊玄鐵碑到最后那塊青石,百萬道光芒在半空凝成巨龍虛影,龍首低垂時,吻過護城河里的墨玉石。
“咔?!?/p>
一聲輕響,墨玉石裂開細紋。靈兒拔劍的瞬間,看見裂紋里滲出金色的霧氣,霧氣中浮著半枚玉佩 —— 與林晚意腰間那枚一模一樣。
“是龍君的本命玉!” 林晚意的聲音帶著顫抖。她終于明白,當年兵解的不僅是肉身與龍魂,那人竟將神魂也煉作了鎮淵的封印。而此刻,百萬生民的念力竟催醒了封印深處的殘魂。
金霧里漸漸浮出模糊的輪廓,青衫、玄靴,卻始終看不清面容。虛影抬手時,裂開的墨玉石突然合攏,石面上的鎮淵咒化作血色烙印,深深嵌入石碑群中央。
“姑姑你看!” 有孩童指著天空。黑龍旗的旗面正在變化,原本猙獰的龍首旁,漸漸浮現出細小的星辰紋路,與《星移遺冊》記載的 “紫微鎮厄圖” 分毫不差。
虛影在金霧中微微頷首,隨即化作光點消散在風里。護城河內的百萬石碑突然齊齊轉向,碑面朝北,對著萬里之外的噬魂淵方向。陽光穿過碑林,在雪地上投下縱橫交錯的影子,竟隱隱構成了當年鎮岳軍鎮守的疆域圖。
靈兒握緊手中龍旗,指節泛白。她靴底的暗格里藏著半片龍鱗,是昨夜從斷魂崖撿到的。那鱗片溫潤如玉,卻在觸及石碑光華中時,浮現出一行極細的字:“三劫未滿,勿念”。
暮色降臨時,玄甲衛開始清場。林晚意站在墨玉石前,指尖撫過石面新浮現的紋路。那不是鎮淵咒的一部分,倒像是某種印記 —— 七枚交錯的鳳羽,圍著半枚殘缺的龍玉。
“林先生,該回營了。” 親衛統領捧著一件狐裘上前,“方才收到飛鴿傳書,南境的十萬大山里,有人看見青衫客在賣糖葫蘆?!?/p>
林晚意望著漸沉的暮色,將兩半玉佩拼在一起。斷裂處的紋路正在緩慢愈合,發出細碎的光屑。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人兵解前,曾笑著說:“所謂不朽,從來不是活在碑上,而是活在人心頭。”
夜風卷起黑龍旗的邊角,旗面上新顯的星辰紋路正在流轉。護城河內的百萬石碑仍在微微發燙,像是有無數心跳在共鳴。而在誰也沒注意的角落,那枚從斷魂崖撿來的龍鱗,正滲出極淡的血珠,滴落在凍土上,瞬間凝成細小的龍形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