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日后,童寶林病倒在宮中養(yǎng)病,徐貴人得勢張狂的事幾乎傳到了宮里每個人的耳中。
且人人都說她得勢后一直提防童寶林,不僅跟蹤童寶林的行蹤,更處處刁難,實在德不配位。更有甚者,說她心狠手辣,兩面三刀,早在掖庭就和所有秀女相處不好,私下還打罵宮女,刻薄下人,各種消息塵囂日上,傳得有鼻子有眼。
可那日她們在長街因為桑青筠而爭執(zhí),徐貴人雖有錯,童寶林也不是全然無辜。但最終傳出來的流言里關于徐貴人的錯處一再放大,反而一貫張揚暴脾氣的童寶林成了純粹的受害者,博得了不少人的同情。
這消息一傳到桑青筠的耳朵里,她第一時間就猜到有人在背后操縱。
有能耐和人脈能將流言散播到這般地步之人,必然地位極高且不缺銀錢,否則萬萬達不到這樣的效果。何況徐貴人名聲已經壞了,就算皇后將來出面懲處那些妄議主上的人也無濟于事。
童寶林出身平民不可能有這樣的能耐,仔細想想,能這么做的人便只能是貴妃了。
但貴妃當時并不在場,她怎么肯因為童寶林受氣就做到這種地步?
恐怕童寶林身邊長了貴妃的眼睛,是福也是禍。
桑青筠收了思緒,并不打算將自己的猜測告訴童寶林。
人各有命,那日多說了兩句已經給她帶來了麻煩,這幾天暗中打聽她的人比以往更多了。
這會兒,蔓姬將早點拿進來,彎眸笑著說:“姑姑,您的早膳來了。我得提醒您一句,方才大監(jiān)叫我催催您,說別來遲了,陛下今日下朝比以往早些。”
“我知道了,多謝你。”桑青筠疲累地揉揉眉心,打開了食盒。
今日的早膳是譚公公特意托人為她提前包的肉粽,包好后蒸熟了送過來,旁人都沒有。
桑青筠出身邰州,每逢端午都有吃肉粽的習俗,但長安這邊吃甜粽,且臨近端午大宴,尚食局包粽子包不過來,未必能顧得上每個人。因此,每年譚公公都會尋人幫忙給她準備肉粽,怕她想家心里不舒坦。
尚食局的肉粽雖說和娘親包的味道不同,可譚公公的心意已經足夠令她溫暖。
繁瑣的諸事之中總算有父女情能讓她歡喜些。
只是一想到去御前當值,桑青筠就覺得十分疲憊。
自從趙瑜煙出宮以后,陛下每次在勤政殿批閱奏折都是她在身邊伺候。
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不會持續(xù)很久,畢竟御前人手不夠就無法伺候好陛下。若陛下不好,那就是底下人的失職,是大忌。
所以桑青筠想著,無論如何都該很快就會有新人上任,不曾到一直到今日都毫無消息。
她昨日曾試探性地問過戴錚,誰知戴錚看了她一眼,頗為為難地搖搖頭,說沒合適的人選。
然而偌大的皇城內宮女不知幾何,怎么會沒有合適的人選?
思來想去該是陛下挑剔,戴錚選出來的他無一人滿意。
可若要陛下滿意,她到何時才能恢復從前的生活?如今這樣跟在陛下身邊,她連見譚公公和黎熙熙的時間都沒有了。
桑青筠輕輕從下房推門走出來,腳步較往常都要沉重些許。
等她準備好茶水進入勤政殿內的時候,陛下已經在里頭批折子了。
時間比她想象中更早。
她過去將一杯提神的濃茶放在案幾上,輕手輕腳退到了身側站著。
陛下正垂眸專注地批閱奏折,并未察覺她來了。御筆在指間如行云流水,光線落在手邊的竹紙上,似山巔白雪。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如圭如璋,清冷從容。但又勤政,并非貪圖美色之人。
所以日常除了每日上朝所去的宣政殿,大部分時間都在勤政殿內批閱奏折。
身為御前女官,她和陛下相處的時間幾乎比后宮所有嬪妃加在一起的時間都要多,不怪那么多人把注意打到她的身上。
可人們只知她表面光鮮,誰又能體會得到背后的難處。
種種辛酸不堪人言。
她收回目光看向窗外,長日來的疲倦讓她不知何時入了神,連時辰過去了多久都未曾發(fā)覺。
謝言珩處理完手里的這一批折子,剛拿起瓷杯便覺得不對。手中的杯沿觸感微涼,茶水已經見底,御前做事最盡責的桑青筠今日破天荒的沒有換茶。
他抬眸看過去,就見她雙眼放空地看著前方某處出神,頭一次在他跟前走神了。
底下的人失職,謝言珩本該不悅,可桑青筠這樣,他非但沒有半點不悅,反而微不可察的笑了下,眼底有幾分玩味。
但他還是淡淡說了句:“桑青筠。”
連名帶姓的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驚雷一般炸在了她耳朵里。
桑青筠立刻回神,屈膝跪地:“奴婢失職,還請陛下降罪。”
“在朕跟前還分心,”他漫不經心的轉著瓷杯,調子不緊不慢的,“想什么呢?”
“這個月的月例添了一倍給你發(fā)的,怎么還存心渴著朕。”
桑青筠一時無言,沉默片刻后,語氣仍然恭敬溫和:“陛下仁厚,奴婢感激不盡。但奴婢并非有意,也絕不敢有意渴著陛下。”
她走上前,伸手去取瓷杯:“奴婢這就給您換茶。”
但謝言珩就等著她來,絲毫沒有放下瓷杯的意思。
在她的指尖碰到瓷杯的那一刻,他從善如流地抬起無名指摁住了她的食指:“何故走神?”
他語氣仍然淡淡的,動作卻不淡。
僅僅一指的禁錮,卻讓桑青筠有種從指尖灼燒到全身的戰(zhàn)栗感。
在謝言珩眼里,他往常見到的桑青筠可以稱得上一句無懈可擊。
勤懇、細致、聰慧、毫無怨言,不管任何場面、任何人,凡是她分內之事都能做得挑不出問題,即便面對是自己,她也總能應對。
但她今天居然走神了。
謝言珩忍不住猜測,是因為在他身邊久了感覺到安心,還是說趙瑜煙不在了以后,她反而比從前輕松。
但不論是哪個,他都感到了零星的愉悅。
桑青筠今天自己做錯了事情,不敢再輕易像之前那般徑直后退惹陛下不悅,只好極力忍耐著,維持著方才的姿勢不動,偏頭道:“是奴婢一時疏忽,奴婢認罰。”
溫熱的觸感并未和從前那般一觸即離,謝言珩的愉悅更重了。
她長睫微微發(fā)顫,日光之下,像一只降落的蝴蝶。
他幾乎認定自己的猜測是對的,很大度地不再更進一步,反而擱了瓷杯后敲敲案幾,反而寬宏大量地關心起她:“朕瞧你似乎比之前瘦了些。”
“小廚房的膳食不合你口味?”
“若不喜歡,朕命戴錚換一個給你。”
……
再次沉默片刻后,桑青筠屈膝跪地,十分委婉地問道:“奴婢多謝陛下厚愛,小廚房的膳食很好,照顧奴婢的人也很盡心——”
“只是奴婢斗膽,想問一問您。”
她緩緩抬眸,語氣放得格外小心:“御前奉茶女官空缺的位置何時能再添補一位?”
“奴婢無人輪值,已經多日不曾睡好覺了。”
謝言珩眼底的笑意頓時散了個干干凈凈。
他敲案幾的動作戛然而止,好似周身的溫度都降了下來。
寂靜良久后,謝言珩淡淡道:“這種事你該去問戴錚,朕沒這么閑。”
“退下吧,換茶過來。”
得不到答案,桑青筠只好作罷。
她雖然迫切的希望可以有一人過來和她輪值,可很明顯,陛下此刻顯然又不高興了。
雖然想不通他怎么又不高興了,但她還沒那么沒眼力見,只好端起杯盞退了出去。
另一邊,一直到桑青筠徹底離開殿內,謝言珩都還維持著剛剛的姿勢。
這些天以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對桑青筠的上心不受控制,遠超出了他原本以為的一丁點興致。
他曾以為她不過只是一個令他感興趣的女人,一個有自己主見,從不逐流獻媚的美麗女人。
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說到底也只是御前他用得稱心的助手。
在這方面他一貫不強求,更不屑于強求,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影響自己一星半點。
但他頭一次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這份超出范圍的心思,竟讓他感覺到了一絲苦惱。
謝言珩很厭惡這種感覺。
來勢洶洶,又不受控制。
他討厭任何不受控的東西。
一刻鐘后,桑青筠泡好茶準備入殿,戴錚正好從外面接了信兒過來。
她適時地停在門外沒進去,
就見戴錚快步入內請示道:“啟稟陛下,重華宮的徐貴人派人送了百合湯來,可要讓人送進來?”
“徐貴人雖做錯了事,可皇后娘娘今日已經訓斥過了,奴才沒用,拿不準主意,特來請陛下示下。”
謝言珩冷冷瞥一眼:“何事?”
戴錚稽首躬身,恭敬道:“據奴才所知,徐貴人在宮道上公然羞辱童寶林,童寶林這兩日已經傷心臥病了。”
聞言,謝言珩本就在冰點的情緒徹底失了耐心。
“出去。”
“撤了她的名牒,不要再來朕跟前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