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凈世深處,宗主書房的厚重黑石門扉緊閉。窗外,清河險峻山坳間升騰的暮靄,將最后一點天光也吞噬殆盡,只余下堡壘內(nèi)部長明燈幽暗搖曳的火光,在冰冷黑石墻壁上投下幢幢鬼影。
聶懷桑依舊縮在那張寬大得幾乎能將他整個人埋進(jìn)去的宗主座椅里,青灰色的錦袍襯得他臉色愈發(fā)蒼白。他手里捏著半開的折扇,扇骨無意識地敲擊著同樣冰冷的黑石桌面,發(fā)出單調(diào)而空洞的“嗒、嗒”聲。扇面上那幾筆寫意的山水,在昏黃的燈火下顯得模糊不清,如同他此刻眼底晦暗不明的心緒。
桌案上,攤著幾份加急傳訊符。一份來自姑蘇,藍(lán)忘機(jī)的字跡清冷簡短,只言明澤蕪君閉關(guān)情形復(fù)雜,朔月劍靈受染,邪氣與金麟、清河之異同源,望聶宗主多加留意。另一份來自金麟臺,以金凌的名義發(fā)來,措辭激烈,詳述了蘭馨別苑的慘狀,以及金氏長老們借機(jī)逼宮的嘴臉,最后是近乎嘶吼般的警告與求援。
同源邪氣……金光善……魘谷令……
聶懷桑的指尖在“魘谷令”三個字上輕輕劃過,冰涼的觸感仿佛能穿透紙張。江澄那個瘋子,竟然真的破開了蓮花塢最后的封禁!他幾乎能想象江澄揮動三毒劍劈開石壁時,那張冷硬臉上近乎毀滅的決絕。這塊令牌的出現(xiàn),如同一塊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間攪亂了聶懷桑原本步步為營的棋局。
金光善……溫若寒……盟約……癸卯年……
扇骨敲擊桌面的節(jié)奏亂了半分。聶懷桑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瞳孔深處翻涌的驚濤駭浪。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金光善是個怎樣貪婪無度、毫無底線的老狐貍。與溫若寒合作?聽起來荒謬,細(xì)想之下,卻又是那個唯利是圖的金光善能干出來的事!這盟約,恐怕不是簡單的屈服,而是骯臟的利益交換!溫氏敗亡后,魘谷并未消失,而是被金光善接手了?那些煉制陰鐵、鉆研邪術(shù)的瘋子,被金光善藏匿起來,繼續(xù)著他們瘋狂的研究?青木鎮(zhèn)的靈力滯澀,金麟臺的灰膜修士,乃至藍(lán)曦臣心魔中那詭異的金光瑤虛影和侵蝕朔月的邪氣……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蝕魂之災(zāi),源頭竟是金光善當(dāng)年埋下的惡種?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聶懷桑握著扇子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微微泛白。大哥聶明玦暴斃的慘狀,霸下失控的嗡鳴,金光瑤那張看似溫順無害的臉……過往的碎片帶著血腥氣翻涌上來。金光瑤死了,可金光善留下的毒瘤,卻在仙門最虛弱的時刻驟然發(fā)作,要將所有人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咚咚咚。”極輕的叩門聲響起,帶著一種謹(jǐn)慎的節(jié)奏。
聶懷桑猛地抬眼,眼底所有翻騰的情緒瞬間斂去,只余下一片惶然無措的茫然。他像是被驚擾的兔子,慌亂地應(yīng)了一聲:“進(jìn)…進(jìn)來。”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進(jìn)來的不是侍奉的弟子,而是一個身形瘦小、穿著粗布短打、如同老農(nóng)般毫不起眼的男人。他動作麻利地閃身進(jìn)來,迅速關(guān)好門,整個過程沒有發(fā)出半點多余聲響。他走到書案前,對著聶懷桑恭敬地躬身行禮,姿態(tài)謙卑,眼神卻異常沉穩(wěn),帶著一種市井磨礪出的精明。
“宗主。”男人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聶懷桑像是才看清來人,臉上擠出一個勉強(qiáng)的笑容,聲音帶著慣有的怯弱:“是…是阿貴啊。你…你回來了?鬼市那邊…可有收獲?”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用折扇半掩著臉,目光躲閃,仿佛承受不住對方帶來的任何壓力。
被稱作阿貴的男人,正是聶懷桑安插在魚龍混雜的鬼市中最得力的眼線之一,也是當(dāng)年從金麟臺脫身、被聶懷桑暗中收留的綿綿的丈夫。他深知這位看似懦弱的宗主,內(nèi)里藏著怎樣一副算無遺策的心腸。此刻見聶懷桑這副模樣,阿貴心中了然,面上卻依舊保持著十足的恭敬。
“回稟宗主,”阿貴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布仔細(xì)包裹的扁平物件,雙手奉上,“幸不辱命。鬼市‘百曉生’那邊,終于撬開了口風(fēng),代價不菲。”他頓了頓,補(bǔ)充道,“事關(guān)‘蝕魂玉’,還有…廢棄的‘善德礦’。”
“善德礦”三字入耳,聶懷桑握著扇子的手幾不可查地一抖,扇骨敲在桌沿,發(fā)出“噠”的一聲輕響。他飛快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阿貴,又迅速垂下,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緊張和好奇:“蝕…蝕魂玉?善德礦?那…那不是金氏幾十年前就廢棄的礦脈嗎?在…在岐山北麓深處…”
“正是。”阿貴將油布包裹放在書案上,小心翼翼地解開系繩,“百曉生說,近幾個月,有幾批來路不明、氣息陰冷的家伙,頻繁出入鬼市黑坊。他們出手闊綽,只收兩種東西:一是能掩蓋靈息、隔絕探查的‘匿蹤草’,二是能承載陰穢之氣的特殊容器。交易時極其謹(jǐn)慎,從不露真容,靈力波動也刻意扭曲過。”他展開油布,露出一張材質(zhì)極其特殊的皮卷。那皮卷顏色暗黃,觸手冰涼滑膩,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陳舊腥氣,邊緣磨損得厲害,顯然年代久遠(yuǎn)。
“百曉生費(fèi)了大力氣,才從一個醉死的中間人口中套出點有用的,又花了重金,從一個專挖古墓的老賊手里淘換了這張圖。”阿貴的手指落在皮卷上,“據(jù)那老賊說,這是幾十年前溫氏一個監(jiān)工頭子私藏的礦脈詳圖,溫氏倒臺時他趁亂帶出,一直藏著掖著當(dāng)保命符。”
聶懷桑的目光落在皮卷上。圖繪得極其粗糙,線條歪歪扭扭,但山川河流的大致走向卻清晰可辨。岐山北麓那片連綿起伏、被標(biāo)注為“瘴癘死地”的險惡區(qū)域,被用濃重的朱砂勾勒出來。其中一條深入山脈腹地的礦道,旁邊用同樣暗紅的、仿佛干涸血跡般的顏料,歪歪斜斜地寫著三個小字:善德礦。
而在“善德礦”三個字旁邊,一個極其刺眼的標(biāo)記吸引了聶懷桑的全部注意——那并非朱砂,而是一種散發(fā)著極其微弱幽綠色磷光的粉末!粉末勾勒出的,是一個扭曲的、如同無數(shù)痛苦靈魂纏繞哀嚎的符文!符文中心,一點暗紅色的印記,如同凝固的血痂,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陰冷氣息!
正是“蝕魂”之印!
聶懷桑的呼吸驟然一窒!折扇“啪嗒”一聲掉在桌面上,扇骨撞翻了手邊的茶盞。溫?zé)岬牟杷疂姙⒊鰜恚诎迭S的皮卷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恰好沾染在那蝕魂印記的邊緣。他像是被燙到般猛地縮回手,臉色煞白,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這…這…這印記!阿貴!這…這鬼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善德礦的地圖上?!”
阿貴看著聶懷桑失態(tài)打翻茶盞,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了然。他不動聲色地將皮卷挪開一點,避開茶水,低聲道:“宗主息怒。百曉生和那老賊都賭咒發(fā)誓,這圖絕對是真的。那蝕魂印記,據(jù)說是礦坑深處某種東西散發(fā)出的氣息沾染上去的,經(jīng)年不散。老賊還說…說當(dāng)年溫氏封礦封得極其倉促詭異,礦道深處…有不干凈的東西跑出來過,死了不少人,連溫氏的監(jiān)工都折進(jìn)去好幾個…”
廢棄的善德礦…蝕魂玉的源頭…溫氏封礦…跑出來的“不干凈的東西”…金光善的盟約…
所有的碎片,在這張散發(fā)著陳腐腥氣和詭異磷光的古老皮卷上,被那扭曲的蝕魂印記粗暴地釘死!一條從溫氏覆滅前延續(xù)至今,由金光善接手,深藏在岐山北麓廢棄礦脈深處的黑暗毒線,終于露出了它猙獰的一角!
聶懷桑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晃,他扶住冰冷的桌面才穩(wěn)住身形。他死死盯著皮卷上那個散發(fā)著不祥磷光的蝕魂印記,瞳孔深處仿佛有冰冷的漩渦在瘋狂旋轉(zhuǎn)。恐懼?有。震驚?有。但更深沉的,是一種被巨大危機(jī)刺激后驟然繃緊的、如同淬毒鋼絲般的算計與決斷!
“阿貴…”聶懷桑的聲音忽然變得極其低沉,帶著一種與方才的驚惶截然不同的、近乎冷酷的平靜。他緩緩抬起頭,目光不再躲閃,直直看向阿貴,眼底深處那一點常年偽裝的茫然怯懦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潭,“此事…絕不可外泄。知道這張圖存在的人……”
“宗主放心。”阿貴心頭一凜,立刻躬身,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斬釘截鐵的寒意,“百曉生收了錢,也收了‘封口費(fèi)’。至于那個老賊…昨夜醉酒,失足跌進(jìn)了鬼市最深的那條尸水溝里,這會兒…怕是連骨頭都被里面的東西啃干凈了。”
聶懷桑聞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他重新拿起掉在桌上的折扇,展開,慢條斯理地扇著,仿佛要驅(qū)散空氣中那無形的血腥味和皮卷帶來的陰冷氣息。扇面晃動間,他蒼白的臉上,緩緩浮現(xiàn)出一絲極其細(xì)微、又極其冰冷的笑意。
“很好。”他輕輕吐出兩個字,目光再次落回那張染著磷光的皮卷上,如同凝視著一盤已然看清了對手所有暗子的棋局。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云深不知處。
靜室廊下,魏無羨斜倚著朱紅的欄桿,夜風(fēng)吹拂著他束發(fā)的紅色發(fā)帶。他手里摩挲著那支通體黝黑的陳情。笛身冰涼,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幽光。然而,當(dāng)他的指尖劃過笛身中段一道極其細(xì)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陳舊裂痕時,一股極其微弱、卻帶著刺骨陰寒的悸動,如同蟄伏的毒蛇被驚醒,猛地從裂痕深處傳來,順著指尖的經(jīng)脈,狠狠刺向他的識海!
“唔!”魏無羨悶哼一聲,眉頭瞬間緊鎖!氣海深處,那片焦黑的廢墟猛地一震!裂隙之中,那點微弱搏動的瑩白靈種驟然爆發(fā)出強(qiáng)烈的光芒,一股帶著勃勃生機(jī)的暖流應(yīng)激般涌出,狠狠撞向那股入侵的陰寒!
嗤——!
如同滾油潑雪!那陰寒的悸動在新生靈力的沖擊下瞬間潰散消融!
魏無羨緩緩?fù)鲁鲆豢跉猓~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他低頭,死死盯著陳情身上那道細(xì)微的裂痕,眼神凝重如冰。方才那股陰寒悸動,與他在金麟臺蘭馨別苑試圖以怨氣壓制灰膜修士時遭遇的反噬之力,同出一源!甚至…更精純,更隱蔽!
“老伙計…”魏無羨低聲呢喃,指腹用力摩挲過那道裂痕,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月光下,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戲謔笑意的臉上,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肅殺,“看來…是時候給你好好淬淬火了。”
他抬眼,望向北方岐山那如同巨獸蟄伏的、在夜色中模糊不清的輪廓,眼底深處,一點銳利的星芒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