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津楊也整晚沒睡,他下樓去拿礦泉水洗手,就在客廳沙發上不知不覺坐了一晚上,等他再回神的時候,窗簾的縫隙里滲進了晨光。
俞津楊是用礦泉水洗完手后,才意識到剛才有多亂,兩人連話都說得語無倫次。然而洗著洗著,他就沒忍住,撐著洗手臺笑出聲,笑著笑著,視線又不自覺低下去,落在剛做了荒唐事的手指上。
于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就坐在客廳的沙發里,開始走馬燈了——
五歲踏上那輛海南到南來市的列車起,他那時就覺得列車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
他記得,那時唐湘女士酒店管理的工作很忙,為了晉升,她周末還要學各種語言,不光是英語。唐湘從一開始連check-in和check-out都要猶豫甄別,到后來她已經能流利地用法語和VIP客戶對話,還能簡單地教他用法語和外國友人對話。
那幾年他大多數都被寄養在一個老太太的家里,那個老太太叫楊阿婆。他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在踏上那輛列車之前,他其實一直叫唐楊。后來唐湘準備帶他回豐潭,和他打預防針說你爸爸是個爹味特別重的大男子主義奉行者,讓他提前適應自己要跟爸爸姓。
那時,他才知道,唐湘其實只打算和他生活五年。
楊阿婆是個很有愛的人。她經營著一家面包店,收養了很多流浪動物,也正因為如此,被城里的子女嫌棄,趕回鄉下了,但鎮上的人也不喜歡,經常有人舉報她。
楊阿婆就跟個過街老鼠一樣,隔幾天就要換個地方生活。
后來她開了一家小面包店,因為她經常給鄰居們分派免費的面包,鄰居們吃人嘴短,也不再舉報她。
于是楊阿婆繼續收養很多貓貓狗狗,那時候他每天蹲在門口幫楊阿婆喂貓喂狗,楊阿婆會獎勵他很多小面包,他在海南多數的時光就是蹲在那家面包店門口默默地等媽媽來接他。
有時候唐湘出差,楊阿婆會支一張小床給他,讓他睡在店里。但楊阿婆不會說話,是個啞巴。小時候發燒燒著就啞掉了,和他的小姑一樣,也是因為發燒。
唐湘說他們那個年代,發燒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小時候身體一向皮實,直到五歲發了第一場燒,當時楊阿婆急得團團轉,一整宿都沒睡著覺,一個勁兒地拍著他的后背讓他多講話,生怕他變得跟自己一樣。
于是一刻也等不了,那么小一個老太太,手掌跟老樹根一樣的干枯,卻一把背起他,兩只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腿彎,然后就一腳深一腳淺地往醫院去了。但她不會說話,連掛號繳費都不知道在那,只能雙手合十向路人頻頻作揖,一個勁兒地求別人救救他。
那時候,他的世界里也只有這兩個女人。對成年男人的概念很模糊,尤其對父親這個角色,他不知道男人在這個世界上作用是什么。
所以剛到小畫城的時候,他對俞人杰其實沒什么感情,甚至有點煩他,因為他總招惹李映橋,而李映橋斗不過他爸,只能拿他的后腦勺撒氣,他煩不勝煩。只是后來他發現俞人杰很愛這個家,所以他開始決定愛他。
從海南到南來這趟列車大概要十個多小時,很漫長。雖然他對父親這個角色不抱期待,但對世界還是充滿童真和好奇的。
因為俞津楊出生在海邊,那時他覺得如果世界是海洋的話,列車就是善良且克制的鯨魚,把想要到達另一片海的他和媽媽一口吞下,卻能違背動物的本性不嚼他和媽媽,等抵達他們的海域,再把他們安然無恙地吐出來,轉身又用它們的脊背劈開浪花,去接其他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人類。
這樣的發明,怎么可以不偉大?后來在豐潭火車站,他看著李映橋一個人拎著行李踏上北上的列車開啟她的求學之旅。列車的偉大之處在于,任何人坐上同一趟列車或者交通工具,也都變得公平而被動,沒有人能讓飛機停下,也沒有人能讓一趟列車逆行。
他時常想,善良又克制的鯨魚會把她安然無恙地送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她會有遠大前程。
從小唐湘給他灌輸的思維里,說得最多就是男性只會阻礙女性的遠大前程,女人如果只是把男人當作情緒撫慰劑,這樣的女人在事業上絕對不會差,也不太容易吃苦。不吃苦很重要,因為會吃苦的,只會一直吃苦。
所以唐湘當時和他講,媽媽一直沒有明講,其實一開始我和你爸爸一樣是反對的,但并不是因為李武聲的關系,只是因為橋橋的性格。橋橋是她最欣賞的性格,卻又是她最不想要成為兒子伴侶的性格。在這點上,她坦然承認自己的私心。
俞津楊也終于在這個夜晚,想明白了自己母親的局限性。她還是那個年代出生里意識比較超前的女性,但她又沒有完美到面面俱到,因為根系始終在這片迂腐土壤里,她無法真正做到現如今的超脫的獨立女性那樣完全客觀地看待李映橋的精神和人格。
但他并不介意,李映橋更重事業還是更重他,或者說,甲乙丙丁,他可能都排不上號,排在他前面,甚至還有一大堆人,李姝莉毋庸置疑的第一位,梁梅或許是第二,他如果能在她心里勉強排到第三,他都覺得自己牛逼了。
俞津楊看了眼手機:凌晨五點半。
他給李映橋發了條消息:早安,睡了。
兩人有一周沒見面,李映橋甚至都給沒給他一條消息,俞津楊周四下午去了一趟景區辦公室,只有吳娟在,他問她要了小畫城的招商信息。走時才問了句:“你們橋總呢?”
吳娟說不知道啊,橋總最近神神秘秘的,遲到早退,好像生怕在景區遇到什么仇家似的。
俞津楊不太確定,她是害羞了?還是又冷靜了。
當天晚上,他和孫泰禾在球館打完一場羽毛球,讓他幫忙把人約出來,孫泰禾把球拍往他胸口一拍,很是鄙夷地說:“菜雞,李映橋這么難追嗎?哥們我都快脫單了。”
俞津楊把后備箱打開,給他拿了瓶水,讓他降降溫:“誰啊。”
“不告訴你。”孫泰禾收到李映橋的回復后,一臉同情地看向他:“她問我你在不在,怎么回答啊?”
俞津楊坐在敞開的后備箱上,不耐煩地拿腳踢他:“你說我在不在?”
下一秒,孫泰禾回得干脆:“哦,她說沒時間。”
“……你怎么說的。”
“我當然說你不在啊。”
“……那你現在說我在。”
孫泰禾手機又響,他掃了眼屏幕,蹙眉:“她說也沒時間,那她問個毛線啊。”
“人見面跟你say hi,還say bye,這么全套的見面流程,你還兇她?臉皮不要我給你捐川劇變臉當道具,算支持非遺項目了。”俞津楊瞥他一眼,關上后備箱門說,然后轉身去前座的扶手箱里拿手機。果然,手機上有一條未讀微信提示。
孫泰禾懶得和他辨經,一邊say著hi,一邊又say著bye,極度欠扁地掃了輛小黃車搔首弄姿地騎走了。
俞津楊回車里,看著手機上橫躺著一條信息。
橋:「喵.」
他靠在駕駛上座上,想了想,給她回:「很忙?」
橋:「不忙。」
這讓俞津楊有點意外,她沒有順水推舟地往下接。
321:「給臺階你不下?」
321:「我讓你不舒服了是嗎?」
那邊很快回復:「因為不想騙你,也不想敷衍你。」
橋:「沒有,喵,你很好。超乎我想象的好。」
321:「但你又冷靜了是嗎?」
她沒立刻回復。俞津楊等了幾分鐘,下車摔上車門,靠在那仰頭看了會兒月亮,突然想騎小黃車回去了。
屏幕又亮起。
橋:「見面聊,好嗎?」
***
俞津楊驅車回到小畫城,李映橋約他在小畫城后面的碼頭見面,就是瘋子港附近那個充滿臭魚爛蝦味的碼頭,他們小時候還在這放過風箏,那時候這里還是豐潭江的船運要塞,沿岸經常會聽著各種船只,住在岸邊的居民樓基本上都改成了商鋪。
后來改河道,船運通路全朝著慶宜幾個大港口城市靠攏之后,這邊路過的船只就很少,河岸邊的鋪子生意每況愈下,紛紛關了鋪子出去掙錢,而小畫城反倒成了不少當地美院學生的寫生地,風景還算不錯,所以后來規劃成景區。
俞津楊沒直接往小碼頭去,他想從瘋子港繞過去,只是還沒走到巷子的盡頭處就站住了。巷子兩側的石壁是磚頭壘的,如同那江面一樣,狹窄逼仄,青苔像一群隱秘的草叢偵察兵安靜地匍匐在濡濕墻角里,青石板縫隙里泛著熟悉的腥潮氣。
李映橋就靠在那。那陣天氣已經轉涼,她果然也聽懂了他的語無倫次,上衣外面套件了很oversize的米色開衫,只是露出一截冷白的腰線,黑色直筒牛仔褲利落地裹到腳踝,身型筆直修長,腦袋上還壓了頂和他這會兒幾乎算同款的黑色棒球帽。
兩人視線對上的瞬間,她正從兜里摸出一個打火機,瞥見他站在那,只停了一秒,若無其事地低下頭,背過風,就這么單手將叼在嘴里的煙吸燃了。
這和那晚的狀態又是判若兩人。
那晚離開時,兩人都很局促,甚至有些狼狽。他那時手還沒撤出來,她把眼睛抵在自己的肩膀上,女人細細的呼吸落在他鎖骨上,卻徹底拒絕和他對視或交流。
他也僵著脖子不敢動,兩人之間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直到感受到她好像沒再抖得那么厲害,他才低低地“嗯?”了聲,示意他是不是可以出去了,還是她想要更多,他可以繼續。
“……可以了。”她聲音輕得不能再輕,破天荒的。
后來他送她到門口,兩人說話也像是斷了弦的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盤,嘈嘈切切一通亂彈。”
李映橋說:“那個,我先回去了……馬上要遲到了。”
他也理解,知道她說的是明天上班。他說:“好,晝夜溫差大,你多穿雙鞋子。”
她飛快地回應:“好嘞,穿著呢。”
說完就一溜煙兒跑沒影了,比她小學逃值日跑得還快。
***
兩人并排坐在連接著廢棄碼頭的臺階上,舉目望著風平浪靜的江面,迎面的江風會吹起她垂在肩上的頭發,撣在他的肩上,俞津楊瞥頭看一眼,又面無表情轉回去:“聊什么?”
李映橋不知道哪買來一袋白糖糕,外面的塑封紙拆得簌簌作響,俞津楊感覺跟旁邊坐了只老鼠一樣,吃個不停。自己掰了一塊,塞嘴里,問他要不要。
他說不要。
李映橋直接將白糖糕抵在他的唇上:“你吃一塊,春珍奶奶做的。”
俞津楊把腿往下一撐,胳膊支棱在上一級臺階上,然后再沒動作,只順從地張開嘴,任由她就那么把糖糕卡在自己的嘴里。
李映橋帶著鴨舌帽,眼睛笑成一道彎,語氣自然又流暢,絲毫沒有了那晚的尷尬:“你干嘛像狗一樣,嚼一下,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