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楚玉手中,捧著一卷圖冊。
那是京郊千畝良田的豐收繪圖,是新犁推廣的成效總覽。
圖冊之下,還壓著一封厚厚的萬民書,上面按滿了密密麻麻的紅手印,每一個手印,都代表著一個因曲轅犁而看到希望的家庭。
她就這么走著,穿過宮門,踏上那條通往太廟的青石長階。
赤足踩在積了薄雪的石階上,冰冷徹骨。
她卻仿佛感覺不到。
一步,兩步……
每一步,都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帶著血色的腳印。
太廟前,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雙手高高舉起那圖冊與萬民書,化作石像般久跪不起。
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城。
“聽說了嗎?朝陽公主披麻戴孝,長跪太廟了!”
“為了那個叫謝珩的巧匠!聽說那人要被問斬了!”
“什么巧匠,那是個叛國賊!”
“叛國賊?我爹說,要不是謝公子的神犁,我們家今年冬天都得餓死!”
京郊的農戶們,最先炸開了鍋。
他們不懂什么朝堂爭斗,不懂什么狼子野心。
他們只知道,是那個叫謝珩的年輕人,讓他們用一頭牛干了兩頭牛的活。
是那個叫謝珩的年輕人,讓他們幾十年來,第一次在地里直起了腰。
“謝公子是好人!”
“陛下抓錯人了!”
不知是誰第一個扛起了自家的曲轅犁,沖向了城門。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成百上千的農戶,扛著他們視若珍寶的新犁,匯成一股黑壓壓的洪流,涌向了皇城。
他們沒有兵器,沒有甲胄,只有一身的力氣和滿心的樸實。
他們不會喊什么誅殺奸臣的口號,只會用最笨拙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愿。
“咚!”
第一架曲轅犁被重重地放在了宮門前的石板地上。
緊接著,“咚!”“咚!”“咚!”
數千架曲轅犁,在宮門前匯成了一片奇異的景象。
農人們黑著臉,抿著唇,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陛下!謝公子是青天啊!”
一聲嘶吼,劃破了長空。
“謝青天——!”
“謝青天——!!”
數千人的呼喊,匯成了一股撼天動地的聲浪,沖天而起。
那聲音震得宮墻上的積雪簌簌落下,震得太廟檐角的神獸都仿佛在顫抖。
御書房內。
趙元稷煩躁地來回踱步。
王端與廣陵王跪在下面,還在喋喋不休地陳述著謝珩的“罪證”。
可外面的那一聲聲“謝青天”,卻像一記記重錘狠狠敲在他的心上。
“陛下,民心易惑,切不可因婦人之仁而誤了國之大計啊!”廣陵王聲淚俱下。
一陣狂風卷過,將窗戶吹得“啪”一聲大開。
一片被風雪裹挾的紙張,打著旋兒飄了進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趙元稷的御案上。
趙元稷低頭看去。
那是一頁從萬民書中被吹落的紙,上面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名字,按著一個個鮮紅刺目的指印。
他拿起那張紙,指尖都在發顫。
鬼使神差地,他走出了御書房登上了高高的宮墻。
風雪迷了他的眼。
他看到宮門外,黑壓壓跪著一片人和一片奇形怪狀的犁。
他又看到了太廟前,那個單薄倔強的身影。
他的皇姐,那個從小嬌生慣養連繡花針扎一下手都要哭半天的皇姐。
此刻正披著一身麻衣,赤著腳長跪在冰天雪地里。
她腳下的青石已經被一片暗紅的血色浸染,然后又被新落的雪花覆蓋,再被新的血跡染紅。
趙元稷只覺得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死死壓住,喘不過氣。
他想起了小時候他被人欺負,是皇姐拿著根雞毛撣子追著那群世家子弟打了三條街。
他想起了登基之初,朝局不穩,是皇姐沒日沒夜地陪著他批閱奏折,給他講笑話解悶。
他想起皇姐是如何興高采烈地向他展示那柄黑刀,又是如何眉飛色舞地跟他描述那曲轅犁的神奇。
他這皇姐,自戀、愛美、脾氣壞,可她什么時候騙過他?
再看下方,王端那張“忠心耿耿”的臉,廣陵王那副“為國分憂”的神情,此刻在他眼中,都變得無比虛偽,無比惡心。
“呵……”
趙元稷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
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回御書房。
在王端和廣陵王驚愕的注視下,他一把抓起御案上那封裝裱精美的“通敵密信”。
“砰!”
他狠狠將證物砸在地上,然后抬起腳,一腳一腳,狀若瘋狂地將那封信,將那幾個工匠的血手印,全都踏得粉碎!
“皇姐……”
趙元稷雙目赤紅,咬著牙,一字一頓。
“你這是要逼死朕啊!”
他猛地抬頭,對著殿外嘶吼。
“來人!”
“傳朕旨意!”
“即刻派御醫去太廟!”
“告訴公主,朕的巧匠,朕親自去詔獄……請回來!”
公主府內。
謝珩已被從詔獄中接回,好在接的及時,并未受任何刑罰。
太醫正滿頭大汗地給謝珩換藥,那道從左肩貫穿的傷口依舊猙獰。
“嘶……”
謝珩疼得咧了咧嘴,卻還有心情沖著旁邊的人眨眼。
劉楚玉得知消息,已經從太廟迅速回來。
此刻她正死死盯著太醫的手,換下了一身麻衣,卻也只穿了件素凈的白裙,未施粉黛的臉上寫滿了焦躁。
“手穩點!你是沒吃飯還是昨晚沒睡好?”
太醫手一顫,險些把鑷子掉地上,心里叫苦不迭。
公主殿下您在旁邊站著,殺氣騰騰的,誰能穩得住啊。
“公主殿下親自給臣換的藥?”謝珩忽然開口,聲音還有些虛弱,“那這傷口可不能好太快。
”劉楚玉一愣,隨即狠狠瞪了他一眼。
“想得美!本宮的手是給你換藥的嗎?”
嘴上兇巴巴的,手卻很誠實地搶過婢女遞來的溫水,親自喂到他唇邊。
謝珩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蒼白的臉上總算有了點血色。
他目光掃過房間,陸安和工部尚書陳大人都在,一個個面色凝重,跟奔喪似的。
“行了,都別這副表情。”
謝珩靠在軟枕上,喘了口氣,“我還沒死呢,哭什么喪。”
陸安湊了上來,壓低聲音:“仁兄,你可算醒了!”
“皇帝那邊雖然松了口,可廣陵王和王端那伙人還在蹦跶,說什么是公主逼宮,陛下才不得不妥協……”
“意料之中。”
謝珩扯了扯嘴角,牽動傷口,又是一陣抽氣。
“老狐貍,不會這么輕易認輸的。”
他看向陳尚書:“陳大人,工部那邊,我讓你準備的東西,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