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暑假,粘稠得如同熬過了頭的糖漿,沉重地糊在南方山村的每一個角落。7月10日,一個普通得近乎刻板的下午,小度背著那個印著褪色奧特曼圖案的雙肩包,站在了村口那棵虬枝盤錯的老樟樹下。樹影被毒辣的日頭拉得又細又長,像某種扭曲的觸手,蟬鳴聲則密不透風,織成一張巨大的、嗡嗡作響的網,將他裹挾其中。他是第一次獨自來外婆家過暑假,城市里空調殘留的涼意早已被這撲面而來的、裹挾著泥土腥氣和腐爛植物氣息的熱浪徹底碾碎。
“城里娃,細皮嫩肉的,快進來,日頭毒著呢。”外婆撩起粗布圍裙擦了擦手,從堂屋的陰影里迎出來。堂屋高高的房梁下,一架老舊的吊扇有氣無力地旋轉著,扇葉攪動著漂浮在光柱里的塵埃,它們像無數細小的幽靈,在昏黃的光線里無聲地舞蹈。墻角堆著半麻袋沾滿泥土的紅薯,竹簸箕里晾曬著干癟暗紅的辣椒,這些帶著濃烈生活氣息的物事,非但沒有給小度帶來熟悉感,反而讓他覺得新奇而遙遠,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看另一個世界。
他很快認識了兩個人——表弟小樹和村里的孩子王,大龍。小樹比他小一歲,瘦弱得像棵營養不良的豆芽菜,說話時總帶著點怯生生的尾音,眼神躲閃,像只隨時準備逃竄的受驚小鹿。大龍則截然不同,十四歲的少年,曬得黝黑發亮,像一截被火燎過的木頭,胳膊上那道猙獰的、蜈蚣似的疤痕,據說是“跟野豬搏斗時留下的勛章”。每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大龍那帶著點挑釁意味的口哨聲就會準時在院墻外響起,小樹便會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顛顛地跑出去。小度猶豫著,最終也總是被那未知的冒險吸引,跟了上去。
他們的足跡踏遍了村莊的邊邊角角:在曬谷場滾著銹跡斑斑的鐵環,追逐著滾動的金屬圈,揚起嗆人的塵土;在渾濁的水渠里屏息摸索滑溜的泥鰍,泥水濺滿褲腿;在幽深的竹林里尋找剛冒頭的筍尖,竹葉沙沙作響,仿佛竊竊私語。大龍是這片土地活生生的地圖,他熟知每一個被大人用“有蛇”、“有狼”、“有鬼”標簽封印的禁地。“瞧見那片林子沒?”他指著村西頭一片茂密得近乎陰森的灌木叢,壓低聲音,帶著一種炫耀式的神秘,“林子后面有口老井,井臺上刻著字,我爸說,是以前地主家用來……嗯,處理不聽話的下人的。”“還有山腳下那間破屋,”他又指向另一個方向,那里荒草叢生,斷壁殘垣在陽光下投下破碎的陰影,“里面有把生銹的步槍,我親眼見過,槍栓都拉不動了,說不定還沾著血呢。”
小度注意到,每當大龍興致勃勃地提起后山那片區域,外婆納鞋底的手就會微微一頓,渾濁的眼睛里會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那地方,不能去。”一天傍晚,外婆坐在門檻上,借著天光穿針引線,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幾十年前,是礦場,后來……塌了,埋了好些個人進去。”針尖在厚實的鞋底上費力地鉆著。
“埋在哪兒了?”小度忍不住追問,心里像被什么撓了一下。
外婆手里的針在布面上頓了頓,線頭突兀地打了個死結。她沉默地把鞋底翻過來,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鞋面,仿佛要抹去什么。“早忘了,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提它做啥。”她抬起眼,目光越過小度的頭頂,投向暮色漸沉的遠方,聲音低了下去,“總之,別往那邊跑,聽見沒?那不是你們該去的地界。”那語氣里,除了告誡,似乎還藏著某種更深的東西,一種混雜著恐懼和諱莫如深的疲憊。
大龍顯然沒把這告誡放在心上,或者說,那禁忌本身就像一塊磁石,更強烈地吸引著他。7月14日午后,日頭懸在當空,白晃晃的光線像無數燒紅的鋼針,扎得人皮膚生疼,空氣滾燙得仿佛一點火星就能引爆。大龍神秘兮兮地把小度和小樹叫到村口那棵巨大的、盤根錯節的老槐樹下。濃密的樹蔭也擋不住那無處不在的酷熱。他從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兜里,掏出一個銹跡斑斑、外殼坑坑洼洼的老式手電筒,得意地晃了晃,電池在里面哐當作響。“帶你們看個好東西,”他眼睛亮得驚人,像發現了寶藏的探險家,聲音因為興奮而有些發緊,“在后山,我新發現的,保證……沒人知道。”
通往山上的小路早已被瘋狂的野草啃噬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條模糊的、時斷時續的痕跡。越往上走,樹木越發高大濃密,枝葉交錯,將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陽光只能艱難地擠過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陸離、不斷晃動的光斑。空氣變得粘稠而凝滯,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甜膩中帶著腐爛氣息的草木味道。蟬鳴聲不知何時悄然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令人耳膜發脹的寂靜,仿佛連空氣本身都凝固了。小度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手心沁出黏膩的冷汗。
走了大約半個鐘頭,大龍在一片爬滿青黑色藤蔓、濕漉漉的山壁前猛地停住腳步。他撥開齊腰深的、帶著倒刺的灌木叢,動作帶著一種宣告式的興奮——那后面,赫然嵌著一根巨大的排水管!
它足有一米多粗,管壁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暗沉的紅褐色,厚厚的鐵銹像一層丑陋的痂殼覆蓋其上。管口黑洞洞的,像一個巨大而沉默的眼窩,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光線,連正午最烈的陽光照射,也瞬間被那濃稠的黑暗吸收殆盡。管口的邊緣掛滿了濕漉漉、滑膩膩的深綠色苔蘚,摸上去冰涼黏手,散發著一股強烈的、令人作嘔的鐵銹混合著某種難以形容的腥甜腐朽的氣味。“前幾天發現的,”大龍用手掌用力拍擊著冰冷的管壁,發出沉悶而空洞的“咚、咚”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山林里顯得格外突兀,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回響,“里面老深了,我扔了塊拳頭大的石頭進去,你們猜怎么著?連個響兒都沒聽見,真他娘的深!”他的語氣里充滿了挑戰的意味。
“這里……以前是礦場的排水口吧?”小度盯著那深不見底的管口,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處,有什么東西在極其緩慢地蠕動,像某種巨大生物的咽喉在微微翕動。
“管它呢!”大龍滿不在乎地啐了一口,眼睛里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那是一種混合了無知、莽撞和對未知強烈好奇的光芒。他彎下腰,毫不猶豫地率先鉆進了那幽深的管口,“進來看看?里面才叫有意思!”
管內比外面看起來更加逼仄壓抑,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鐵銹、濕泥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腥膻霉味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他們只能匍匐著前進。管壁內覆蓋著一層滑膩冰冷的物質,蹭在裸露的皮膚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那觸感不像泥土,更像是某種**生物分泌的黏液。大龍打頭,小樹在中間,小度殿后。手電筒昏黃的光柱在黑暗中吃力地向前探照,卻只能照亮前方幾米內同樣布滿銹跡和濕滑黏液的弧形管壁,再往前,便是無盡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隧道。這隧道仿佛沒有盡頭,直通地獄。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并非黑暗,而是聲音。他們粗重的呼吸聲,身體摩擦管壁發出的“窸窸窣窣”聲,甚至心跳聲,在這密閉的空間里產生了詭異的回響。那不是正常的放大和重復,而是被扭曲、拉長、延遲,像是有人在遙遠的、無法觸及的黑暗深處,踩著他們聲音的節奏,亦步亦趨地模仿,又像是無數細碎、模糊、無法分辨的低語聲,從管道最幽深的骨髓里滲透出來,纏繞著他們的聽覺神經。
“這……這回聲……”小樹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像風中殘燭,“哥……它……它不對勁……”
“怕了?”大龍嗤笑一聲,但那笑聲在扭曲的回音里也顯得干澀而勉強。他又往前爬了幾米,手電光晃動,他的背影在昏黃的光暈里顯得渺小而脆弱,“慫包!再走會兒,說不定真能通到山那邊去,那才叫……”
小度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擂鼓一樣撞擊著肋骨,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想喊住大龍,想讓大家立刻退出去,喉嚨卻像是被那滑膩冰冷的管壁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就在他掙扎著要開口的瞬間——
前方突然傳來一聲極其短促、尖銳的驚叫!那聲音毫無疑問屬于大龍,充滿了純粹的、猝不及防的恐懼!緊接著,是“刺啦——”一聲令人牙酸的、沉重物體在金屬表面被急速拖拽摩擦的巨響!
然后,一切聲音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連空氣都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固體,粘稠地包裹著他們。手電筒的光柱孤零零地照著前方空蕩蕩的管道,管壁上暗紅的銹跡在昏黃的光線下,像極了凝固發黑的血痂。
“大……大龍哥?”小樹帶著哭腔的呼喊,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微弱,瞬間就被那濃稠的黑暗吞沒,沒有激起一絲漣漪。
沒有回應。只有那令人發瘋的寂靜,還有管道深處似乎更加清晰的、若有若無的、混雜著低語和模仿的詭異回聲。
小度感到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他猛地抓住小樹冰涼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快!快出去!叫大人!快啊!”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思考。他們像兩只受驚的兔子,手腳并用地在狹窄黏滑的管道里瘋狂地向后爬,膝蓋和手肘在粗糙的管壁上摩擦得生疼,冰冷的黏液沾滿了全身也渾然不覺。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里!離開這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們幾乎是滾著沖出了管口,重重地摔倒在管道外長滿雜草的地上。刺眼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灼燒著他們的皮膚和眼睛,帶來一陣短暫的、生理性的眩暈。他們癱在草地上,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著山林間相對“新鮮”的空氣,喉嚨里發出拉風箱般的“嗬嗬”聲。汗水混合著管壁的黏液,順著額角淌下,又咸又澀。可即便如此,兩人誰也沒有勇氣回頭再看一眼那個黑洞洞的管口,仿佛那里蟄伏著能吞噬目光的怪物。
那天晚上,小度躺在外婆家那張鋪著硬板床的老式木床上,緊閉雙眼,卻無法入睡。白天那死寂的黑暗和詭異的回聲仿佛烙印在了他的視網膜和耳膜上。窗外,山村的夜寂靜得可怕,只有偶爾幾聲遙遠的犬吠。然而,在這寂靜里,他總能“聽”到聲音——水龍頭沒有關緊,一滴、一滴、又一滴,那單調的“嘀嗒”聲,在他耳中逐漸扭曲、放大,變成了水管深處空洞而延綿的回響;一陣風吹過屋頂的舊鐵皮,發出“嘩啦啦”的**,那聲音瞬間就幻化成了大龍消失前那令人心悸的、刺耳的拖拽摩擦聲。最可怕的是,在這些聲音的間隙里,總夾雜著一些細碎、模糊、無法分辨的低語,它們時而在耳邊呢喃,時而又像從遙遠的地底深處傳來,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其中似乎還摻雜著大龍那聲被硬生生掐斷的、充滿恐懼的驚叫。這些聲音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纏繞著他的聽覺神經,鉆進他的腦髓,讓他蜷縮在被子里,渾身冰冷,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打顫。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大龍家就炸開了鍋。他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像一把鈍刀子,劃破了清晨的寧靜,也劃開了整個村莊的平靜。她像瘋了一樣,披頭散發,赤著腳,挨家挨戶地拍門、哭喊,紅腫的眼睛像兩顆熟透的爛桃,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看見我家大龍沒?啊?誰看見我家大龍了?!我的兒啊……”那絕望的哭喊聲在村子上空回蕩,敲打著每一扇緊閉的門窗,也重重地敲打在小度和小樹的心上。
當那絕望的哭喊和拍門聲最終落在外婆家那扇斑駁的木門上時,小樹再也承受不住那巨大的恐懼和負罪感,“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瘦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他……他……掉進后山的管子里了!那個管子……在后山……”
一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外婆的臉瞬間變得慘白,手里的竹簸箕“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干辣椒滾了一地。大龍娘的眼睛猛地瞪圓了,里面燃燒著絕望和一絲難以置信的瘋狂:“管子?什么管子?!”
村民們被驚動了,男人們抄起鋤頭、扁擔,女人們也憂心忡忡地跟在后面。一群人在小度和小樹磕磕絆絆的帶領下,心急火燎地涌向后山。然而,當他們氣喘吁吁地趕到那片爬滿青藤的山壁前時,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
哪里有什么排水管?眼前只有一片郁郁蔥蔥、密不透風的青藤,像一堵厚厚的綠墻,嚴嚴實實地覆蓋在堅硬冰冷的巖石上。撥開藤蔓,后面是光禿禿、濕漉漉的巖壁,冰冷堅硬,觸手生涼。別說排水管,連一絲人工開鑿的痕跡都找不到,仿佛昨天那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洞從未存在過。
“就是這兒!就是這兒!”小樹急得直跳腳,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發瘋似的用手去扒拉那些藤蔓,指甲摳在巖石上,磨出了血痕,但后面依然是冰冷堅硬的石頭,紋絲不動。
“真的有!昨天明明就在這里的!那么大一個管子!”小度也急了,臉漲得通紅,指著昨天還嵌著管口的位置,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尖利起來。可他的手指所向,只有茂密的草木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們的“謊言”。
“怕不是……兩個孩子看花了眼?被日頭曬昏頭了?”有人小聲嘀咕著,帶著懷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就是!這山壁硬得很,哪來的管子?”另一個人附和著,語氣里充滿了不信。
接下來的三天,后山這片區域被徹底翻了個底朝天。刺耳的警笛聲劃破了山村的寧靜,穿著制服的警察來了,帶著吐著舌頭、焦躁不安的警犬和閃爍著紅綠燈的金屬探測儀;隨后穿著工裝的地質隊員也來了,拿著小錘子在巖石上敲敲打打,儀器發出單調的“嘀嘀”聲。警犬在那片巖壁附近顯得異常焦躁,狂吠不止,對著空氣瘋狂地嗅探,爪子刨著地面,卻始終找不到明確的方向,仿佛獵物憑空蒸發在了空氣中。金屬探測儀的探頭在巖石上反復掃過,只發出一些零星的、代表小石塊的微弱蜂鳴,沒有探測到任何大型金屬物的跡象。地質隊員仔細勘察后,用不容置疑的專業口吻宣布:這片山壁是極其堅硬的原生花崗巖層,結構穩定,形成于幾百萬年前,近現代根本沒有任何大規模人工開鑿的痕跡。甚至調來了衛星地圖,從十年前到上個月,這片區域的圖像清晰顯示,山壁始終是光禿禿的一片,連個像樣的凹坑都沒有。
“孩子們可能……是記錯了地方?或者,是驚嚇過度產生的幻覺?”領頭的警察摘下帽子,疲憊地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看著哭得幾乎脫力的大龍娘和眼神呆滯的小度、小樹,最終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安撫,“我們會繼續擴大搜索范圍,但這里……確實什么都沒有。”
大龍的名字,從此成了這個村莊里一個不可言說的禁忌。小度和小樹,則仿佛被無形的烙印打上了“不祥”的印記。大人們見了他們,眼神里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恐懼和排斥,遠遠地就繞道走開,仿佛靠近他們就會沾染上厄運。孩子們更是肆無忌憚,遠遠地指著他們交頭接耳,用帶著童稚卻無比惡毒的聲音喊:“看!就是他們把大龍弄丟的!掃把星!”小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像一株失去了陽光的小草,迅速枯萎下去,常常在夜里被噩夢驚醒,發出壓抑的、小獸般的嗚咽。外婆也變得沉默了許多,常常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手里捻著一串磨得發亮的佛珠,渾濁的眼睛長久地、失神地望著后山的方向,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仿佛在與某個看不見的存在進行著無聲的對話。佛珠轉得飛快,發出細微而急促的摩擦聲,像她內心無法平息的驚濤駭浪。
小度的暑假,從原本期待的新奇冒險,驟然跌入了一口深不見底、冰冷刺骨的寒井。白天,他和小樹像兩個幽靈,在村子里游蕩,承受著無處不在的異樣目光和竊竊私語。夜晚,則成了恐懼的盛宴。水管里任何一點細微的響動——龍頭沒擰緊的滴水聲,水流經過管道時的輕微震動聲——都會在他耳中被無限放大、扭曲,變成那根消失的排水管深處空洞、延綿、帶著詭異回響的滴水聲。風吹過屋頂的鐵皮瓦,發出“咯吱咯吱”或“嘩啦啦”的聲響,在他聽來,就是大龍消失前那聲令人頭皮炸裂的拖拽摩擦聲的再現。而最折磨人的,是那揮之不去的低語。它們不再僅僅是背景音,而是變得清晰了一些,仿佛隔著一層薄紗,能隱約捕捉到幾個模糊的音節,卻又無法拼湊出任何意義。有時,那低語聲里會突然清晰地夾雜著大龍那聲短促的、充滿極致恐懼的驚叫,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他的腦海。他變得神經衰弱,對任何管道狀的東西都充滿莫名的恐懼,連看到外婆家廚房那根普通的煙囪,都會讓他心頭一緊。
八月底,城市的喧囂終于來接他了。媽媽風塵仆仆地趕來。離開的前一天下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沖動,或者說是一種被恐懼和秘密長久折磨后產生的病態執著,驅使著小度獨自一人,鬼使神差地又走向了后山。山壁依舊沉默地矗立在那里,覆蓋著厚厚的、生機勃勃的青藤,陽光透過葉隙灑下斑駁的光影,一切看起來平靜、自然,和那個改變一切的午后初見時并無二致。仿佛那吞噬生命的巨大管道,連同大龍這個人,都只是一場集體臆造的噩夢。
他在那片區域漫無目的地徘徊,腳下踩著松軟的腐殖土和干枯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就在他準備帶著滿心無法言說的沉重和一絲荒誕的解脫感離開時,腳尖突然踢到了一個硬物。
他低頭看去,是一塊巴掌大的金屬碎片,半埋在泥土和落葉中。它邊緣鋒利,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深暗的紅褐色,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粗糙的鐵銹。
小度的心猛地一跳。他蹲下身,遲疑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銹蝕表面。一瞬間,一股強烈的、無法形容的寒意順著指尖猛地竄遍全身!這觸感!這銹蝕的紋理!和他那天在排水管內壁摸到的,一模一樣!
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他死死盯著那塊碎片,然后猛地抬頭,看向那片爬滿青藤、在午后陽光下顯得無比“正常”的山壁。
陽光刺眼,明晃晃地照在巖石和藤蔓上。可就在這一瞬間,小度卻產生了一種極其強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錯覺——那片看似堅硬的巖石背后,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極其細微地蠕動!像皮膚下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又像某種巨大生物在沉睡中無意識的呼吸起伏!
與此同時,一直縈繞在他耳邊的、模糊不清的低語聲,驟然變得清晰起來!不再是無法分辨的雜音,而是……而是大龍那聲驚叫的片段!斷斷續續,扭曲變形,卻又無比真實!緊接著,那聲音又變成了另一種更低沉、更粘稠的聲響,像巨大的金屬管道在極其緩慢地……吸氣……呼氣……
那根排水管,它真的消失了嗎?還是……它只是藏起來了?像變色龍一樣融入了環境?或者……它……它一直在動?!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他的腦海,帶來滅頂的恐懼。
一陣山風毫無預兆地穿過樹林,帶起一片“沙沙沙”的聲響。那聲音,此刻在小度聽來,不再是樹葉的摩擦,而是無數看不見的存在,在交頭接耳,在竊竊私語,在對他發出無聲的嘲笑。
小度發出一聲短促的、壓抑的驚叫,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一把抓起那塊冰冷的、仿佛帶著生命般微微搏動的銹蝕碎片,轉身沒命地往山下狂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炸裂開來。他不敢回頭,用盡全身力氣奔跑,仿佛身后那片沉默的山壁,正緩緩地、無聲地睜開了一只巨大而冰冷的眼睛,在暮色四合中,冷冷地注視著他倉皇逃離的背影。
那來自水管深處的回聲,卻并未因他的逃離而終止。它像跗骨之蛆,跟隨著他回到了鋼筋水泥構筑的城市。它藏匿在自來水龍頭突然增大的水流轟鳴里,潛伏在地鐵隧道呼嘯而過的風壓聲中,甚至滲透進空調管道送風的微弱氣流里。在每個萬籟俱寂的深夜,當城市的喧囂暫時退去,它便準時從記憶的深淵里鉆出,化作清晰可辨的低語、扭曲變形的驚叫、或是那沉重粘稠的管道呼吸聲,在他耳邊幽幽響起,一遍又一遍,永不疲倦地提醒著他那個被烈日灼烤、被黑暗吞噬的盛夏秘密——
有些東西,看似消失了,卻從未真正離開。它們只是蟄伏在現實的縫隙里,在寂靜的深處,耐心地等待著下一次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