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喚來小太監,呈上筆墨桌案。
“寫吧,把你心中的名單寫出來。”
朱由檢頓了頓,語氣略顯冰冷,“朕要的,是那本真正的賬。”
他微微笑著,卻讓魏忠賢不寒而栗,“如果后面發現賬本為真,恐怕……”
魏忠賢站在桌案前,挺直的身板又忍不住佝僂下去。
他抬起那張滿是血污和淚痕的臉,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陛……陛下……老奴……老奴……”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終于在朱由檢那冰冷的注視下,艱難地吐出了一句實話:“老奴……雖認得幾個字,可……可這寫字……實在是不成的……”
這話一出,連旁邊一直緊繃著神經的周鈺,都差點笑出聲。
朱由檢一拍手,心中尷尬。
前面的一系列交鋒,他看似平靜,其實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結果緊張之余,居然忘記這位權傾朝野的九千歲,實際上是個文盲。
他轉頭看向身旁的周鈺,偏頭示意:“長秋,你來代筆。”
“啊?”
周鈺心中一慌,但很快冷靜下來。
她模仿著朱由檢冷淡的模樣,板起小臉,面無表情地走到桌前坐下。
她提起筆,內心在顫抖。
這可不是尋常的抄書寫字,這記錄下的每一個名字,都可能意味著一場朝堂的腥風血雨。
她定了定神,飽蘸墨汁,抬頭朝魏忠賢看去。
魏忠賢內心最后權衡了一下,決定抓住這最后的機會。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了他的“進忠”表演。
“兵部尚書崔呈秀,此人……巨貪。但不能不說,此人能力是有的,尤其擅長揣摩上意,三大殿重修的差事,便是他一手操辦,辦得……先帝很是滿意。”
周鈺懸著手腕,腰背挺得筆直,眉毛嚴肅地豎著,筆尖在宣紙上沙沙作響。
她寫下的是一手極為秀麗的簪花小楷,字跡娟秀,帶著一絲閨閣女兒的柔美。
朱由檢只看了一眼,便伸手按住了周鈺的手腕。
“等等。”
他拿過筆,在另一張宣紙上,迅速地畫下了一個表格。
第一行,姓名。
第二行,官職
第三行,貪腐。
第四行,能力。
第五行,事跡。
簡潔,明了,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
“按這個來。”朱由檢將筆遞還給周鈺,“這樣,朕看得清楚。”
周鈺看著這個從未見過的古怪格式,眼中閃過一絲茫然,但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魏忠賢看著那個表格,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震撼。
這位新君的心思,縝密得可怕。
他不再猶豫,按著新君給的模板,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他腦中的那本賬,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吏部尚書周應秋,巨貪,能力……中等,全靠逢迎。”
“刑部尚書薛貞,小貪,為人唯唯諾諾,不堪大用。”
“……”
“翰林院編修吳孔嘉……此人不貪,行事果決,做得一手好文章。”
聽到這個名字,朱由檢的眉頭,不易察覺地挑了一下。
閹黨中,入得你魏忠賢眼的居然還有不貪的?
魏忠賢絮絮叨叨,足足講了近兩個時辰。
從內閣六部,到地方督撫,一個個名字從他口中吐出,又被周鈺用那娟秀的字體,工工整整地填入那個冰冷的表格之中。
待到魏忠賢口干舌燥,終于停下時,周鈺面前的紙張,已經密密麻麻地堆了十幾頁。
“陛下,老奴……老奴能記住的,就是這些了。”魏忠賢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其余的那些,還沒資格入咱家的眼。”
話語中,竟還帶著一絲病態的自得。
朱由檢沒有說話,只是拿過那幾頁紙,仔細地翻看著。
他敏銳地發現,除了司禮監、東廠、錦衣衛這三個廠衛衙門,其他名字居然驚人地集中。
兵部、工部、太仆寺,這幾個衙門,密密麻麻,幾乎全是閹黨的人。
朱由檢看著魏忠賢,問道,“為何全在兵部、工部、太仆寺?”
魏忠賢聞言自得地一拱手。
“先帝最重之事不過二者,遼事,大工。”
“我等為臣子者,自當為君分憂。先帝看重什么,我們自然就要把什么做好。”
他臉上又露出那股子憨厚、卑弱的神色。
“三殿鼎建,兩載告成,工大費省,前后不過596萬兩,節省金錢數百萬不止。”
“遼事自薩爾滸以后日漸糜爛,然到如今,竟有寧遠、寧錦大捷,使建奴再不敢輕易叩關。”
“先帝登基后不過數載,就盡罷東林門戶,朝中不再黨爭,后又勵精圖治,國事如今已日漸好轉了。”
朱由檢聽著他的表功,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問道:“那戶部呢?”
他盯著魏忠賢,一字一頓地問道,“為什么戶部沒有你們的人。”
魏忠賢聞言,突然支支吾吾,“這……國稅艱難,戶部實在不是一個好去處。”
“這些攀附過來的人,畢竟想從快從好,是故多不愿去戶部。”
他心中已經意識到不對,話風一轉。
“然而我等臣僚也已意識到國用不足,紛紛捐俸相助,以補國用,為先帝分憂,為社稷盡忠啊!”
朱由檢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卻已經開始不耐煩了,他擺擺手,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你覺得,天下之事,如今如何?”
魏忠賢精神一振,他知道,這是最后的考量,也是他最后的生機。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仿佛不是在回話,而是在闡述一篇經世濟國的策論。
“回陛下,天下之事,正在變好。”
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
“遼東寧錦固若金湯,建奴再難寸進。四川奢安之亂已平,西南可保無虞。這些都是先帝在時,一力促成的。”
“天下最大的難處,在于國用。東林門戶,好起黨爭,又只會空談,卻不肯與國分憂。”
“各地夏稅秋糧連年逋欠,這些偽君子卻只會說免稅免稅,從來不知道國事艱難。”
“若非先帝圣明,乾綱獨斷,命我等內臣去收取商稅、礦稅,貼補國用,遼東的軍餉、九邊的冬衣,從何而來?這天下,怕是早就處處烽煙了。”
說到這里,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絲真誠的崇敬與傷感。
“先帝爺他……才是真正看得清天下大勢的人。他知道,要讓這大明朝轉起來,就不能只靠那些空談的文官。老奴……不過是先帝爺手上的一把刀,一把快刀罷了。”
“只可惜,天不假年……”
他長嘆一聲,神情落寞,仿佛在為先帝的逝去而真心哀痛。
朱由檢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喜怒。
他不得不承認,魏忠賢這番話,說得極有水平。
將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歸結為先帝的“圣明”和“不得已”,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為國背負罵名的孤臣。
這番話,既是在表功,也是在試探,更是在試圖將自己和天啟牢牢綁定在一起。
但這番話,也暴露這個魏忠賢,真的不過中人之姿,他的能力恐怕都點在內宮爭斗和如何固寵上面了。
天下之事,哪里是非此即彼。
大明,就要亡了啊,你在這里給我國事漸好?
朱由檢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著魏忠賢。
“那么,皇兄他……知道嗎?”
話音落下,大殿之中,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魏忠賢臉上的所有表情——自信、傷感、忠誠——都在這一刻,盡數碎裂。
他整個人如遭雷擊,僵在了原地。
這個問題,像一把最鋒利的劍,瞬間刺穿了他所有的偽裝和心理防線。
先帝知道嗎?
他知道自己是忠心耿耿,還是知道自己是權傾朝野?
他知道自己是在為國分憂,還是知道自己是在借機斂財?
魏忠賢的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
他想起天啟皇帝在聽司禮監匯報時,一邊做手工,一邊傾聽,看起來好像什么都不管,卻又都在意。
他想起天啟握著他的手,溫和地叫他魏伴伴,又欽賜顧命元臣忠賢印,臨終還與信王托孤,言稱忠賢可用。
他想起有一次他縱馬御前,卻被天啟直接射死馬匹,加以責問。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從他的心底最深處,猛地竄了上來。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皇帝最鋒利的刀,可……有沒有可能,自己也只是皇帝用臟了,隨時準備丟掉的夜壺?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脊背。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靜,他能聽見自己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
良久,久到朱由檢以為他不會再回答。
魏忠賢才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聲音沙啞而苦澀。
“老奴……不知。”
“很好。”
朱由檢點了點頭,站起身。
“朕很滿意。前面允你之事,全都作數。”
他對著殿外,揚聲道:“來人。”
兩個一直候在殿外的小太監,立刻跑了進來,跪在地上。
“帶廠臣下去吧。”朱由檢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讓他,走得體面些。”
“不!陛下!陛下饒命啊!”
魏忠賢直到此刻,才終于意識到,死亡真的降臨了。
他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希望,在這一刻全部化為泡影。
他猛地撲倒在地,想要沖向御案,卻被兩個小太監死死架住。
朱由檢扣了扣桌子,輕聲說道。
“廠臣,想必你還記得王安吧?”
“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給你自己,也給朕的皇兄,留最后一點體面吧。”
說完,他揮了揮手。
兩個小太監做此大事,心中惶恐至極,但仍然強忍著害怕,架著不斷掙扎哀嚎的魏忠賢就往外拖。
魏忠賢卻不要什么體面,拼命哭喊,叫聲凄厲無比,在這乾清宮中回蕩,令人毛骨悚然。
一個小太監焦急地看向朱由檢,嚇得魂飛魄散,情急之下,直接伸手去捂魏忠賢的嘴。
可一個將死之人的力氣何其之大,哪里捂得住。
那小太監被逼得急了,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竟是攥起拳頭,對著魏忠賢的嘴,猛地砸了下去!
“砰”的一聲悶響,伴隨著幾顆牙齒的脫落,魏忠賢的哀嚎,變成了一陣含糊不清的嗚咽。
那小太監還不罷休,竟是將自己的拳頭,直接塞進了魏忠賢的嘴里,死死地堵住了他所有的聲音。
魏忠賢的身子劇烈地扭曲著,四肢瘋狂地抽搐,那雙渾濁的老眼瞪得滾圓,充滿了無盡的恐懼與不甘。
很快,一切都歸于平靜。
大殿里,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
朱由檢靜靜地站著,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他轉過身,看向旁邊早已嚇得俏臉煞白,呆若木雞的周鈺。
“長秋不要慌,有我在呢。”
“走吧,先隨我去見見皇嫂,回來再陪你看看這乾清宮長啥樣。”
周鈺的身子輕輕一顫,這才如夢初醒,她看著眼前的夫君,茫然地點了點頭。
“啊?哦……好。”
朱由檢牽著周鈺的手,轉身就走。
卻突然發現兩人握手之處全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