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中淡淡的血腥味,似乎還縈繞在鼻尖。
朱由檢坐在晃晃悠悠的肩輿上,身旁的周鈺的小手冰涼,被他緊緊握在掌心。
他沒有說話,只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魏忠賢的哀嚎,小太監的狠厲,拳頭砸在牙齒上的悶響,還有那最后死狗般被拖出去的場景……
這場平淡而又激烈的“鏟除權閹”戲碼,對一位十六歲的少女,屬實是太過刺激了。
但未來又何嘗會風平浪靜呢?
風浪——才剛剛開始而已。
肩輿外,是初秋的宮城。
晚秋的陽光透過薄薄的云層,懶洋洋地灑在紅墻黃瓦之上,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給這座巨大的牢籠,鍍上了一層蕭索的金色。
偶爾有巡邏的禁衛軍士卒走過,甲葉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更襯得這宮中一片寂靜。
“陛下。”
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從輿外傳來,打破了這份沉寂。
朱由檢回過神,掀開簾子的一角,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正躬著身子,跟在肩輿旁,步子邁得又快又穩。
正是剛才在殿外候著,后來又親手結果了魏忠賢的那個小太監。
他的臉上,已經沒了之前的恐懼和狠厲,恢復了一個宮中內侍應有的謙卑與恭順。
就仿佛剛才那個將拳頭塞進魏忠賢嘴里的人,根本不是他。
“何事?”朱由檢淡淡地問道。
“回陛下,廠臣……魏逆已經處置妥當了。”小太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回話。
“嗯。”朱由檢應了一聲,算是知道了。
他頓了頓,又問道:“他最后,可有什么遺言?”
小太監的身子似乎頓了一下,才回道:“回陛下,并無遺言,只是……到死都在掙扎。”
掙扎嗎?
朱由檢心中微微一嘆,還以為會有一些英雄史詩或者說梟雄史詩的結尾呢。
他歷史上不是在驛站自縊呢嗎?那次自縊也是如此這般狼狽嗎?
還是說是蝴蝶效應?我到底煽動了什么翅膀,才讓這位魏大珰心態變化如此之大?
朱由檢的目光落在那小太監的臉上。
他看起來年紀不大,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眉宇間還帶著一絲書卷氣,這在普遍不識字的內侍中,倒是有些少見。
“你可識字?”朱由檢隨口問道。
那小太監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但很快又被他按捺下去,依舊恭敬地回道:“回陛下,奴婢天啟元年進的內書堂,讀過幾年書。”
“哦?老師是誰?”
“奴婢的授業恩師,是侯恪先生和丁乾學先生。”
聽到這兩個名字,朱由檢心中茫然。
你如果說侯洵、或者侯方域,他是有影響的,但這什么侯客和丁乾學他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想來應該不是什么稀有卡牌人物。
但離慈慶宮還有一段路。
剛剛經歷了一場風暴的他也不想再動腦,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這個小太監聊了起來。
“他們現在何處,任何官職?”朱由檢繼續問道。
小太監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黯然。
“丁先生……是翰林院檢討,就在今年三月,已經故去了。”
他說到這里,似乎是怕朱由檢誤會,又補充了一句:“丁先生任江西主考時,出的策問題目,觸怒了……觸怒了魏逆,被貶為庶民,回到家鄉后,心中憤懣,不久便……憂憤而死了。”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像是怕被旁人聽了去。
“奴婢和幾個內書堂的伙伴,當時還偷偷湊了些散碎銀子,托人帶給了丁先生的遺孀,也不知……師母如今過得如何。”
朱由檢靜靜地聽著。
他注意到,這小太監在說這番話的時候,眼圈微微有些泛紅。
魏忠賢不過剛倒臺,就敢在他面前,為一個被閹黨迫害致死的東林官員鳴不平嗎?
這位小公公真的好勇。
一個能在關鍵時刻,為了自己前程或者說姓名,毫不猶豫地將拳頭塞進魏忠賢嘴里的人。
卻也能在私下里,為了報答師恩,冒著風險去接濟師母。
甚至他本可簡單說先生已死即可,卻還要帶上觸怒魏閹之事,是想要平反嗎?
朱由檢跟著嘆了口氣,“魏逆禍害天下,多有清流受害,實在令人不忍。”
他緊跟著又繼續問道:“那侯先生呢?”
“侯先生是河南人,也被貶官為民,如今……應當是在老家。”小太監答道。
朱由檢心中暗道,得,兩個內書堂的老師,居然以前都是反閹黨的。
他看著這個小太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監聽到這話,眼中終于抑制不住地迸發出一陣狂喜,但他還是極力克制著,深深地埋下頭。
“奴婢,馬文科。”
馬文科。
朱由檢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毫無印象……
“嗯,朕記下了。”
朱由檢淡淡地說了一句,便放下了簾子,閉上了眼睛。
馬文科聽到這句話,頓時憋得滿臉通紅,卻不敢出聲,只是緊緊跟在肩輿邊上。
肩輿內,周鈺靠在朱由檢的肩上,似乎是感受到了他身上傳來的安穩氣息,居然淺淺地睡著了。
朱由檢卻毫無睡意。
他的腦中,思緒翻涌。
這就是真實的世界啊。
在前世,作為一個混跡官場多年的人,他也和許多同僚一樣,喜歡聊一聊明史。
但這不過是為了找個話題罷了。
這種閱讀,終究是浮光掠影,附庸風雅罷了。
誰又會去那么仔細地,記住每一個小人物的名字和命運呢?
高時明、徐應元、王承恩、曹化淳這些有名的太監他能記得。
孫承宗、袁崇煥、毛文龍這些他也能記得。
可天下職位成千上萬,越是低微的職位越是深刻的影響執行效果。
單靠自己腦子里那點可憐的記憶去找人,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這又不是三國群英傳,找幾個智力100的往城池一放,嘩啦啦糧食就來了,然后虛空征兵平推就行。
一個偌大的帝國,需要的是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來選拔人才,來約束官員,來保證整個機器的正常運轉。
而不是靠皇帝一個人的記憶和喜好。
孟子曰:徒法不足以自行。
再好的法律,再好的制度,如果執行的人出了問題,那也不過是一紙空文。
但出問題的人,又何嘗不是體制推動的呢?
眾人貪,一人不貪,是根本在官場上活不下去的。
他想起魏忠賢的那本賬,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
那里面的人,是不是中進士的那一刻,也有過為民請命的初心呢?
也不知道自己從信王府帶來的那些潛邸元從,在自己即將建立的這套新規則下,最后能剩下幾個?
會不會,到頭來,這個大明真的就無可救藥呢?
朱由檢的心中,第一次對未來,產生了一絲不確定。
他要走的路,太難了。
思緒之間,肩輿緩緩停了下來。
“陛下,慈慶宮,到了。”
馬文科的聲音,從輿外傳來。
朱由檢睜開眼,眼中的迷茫與思索,瞬間被一片清明所取代。
他扶起身邊睡眼惺忪的周鈺,理了理她的鬢發,溫聲道:“長秋,我們到了。”
然后,他率先走下肩輿,抬頭看向面前這座宮殿。
慈慶宮,到了。
他的皇嫂,張嫣,就在里面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