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很小,但收拾得還算干凈。
一張矮桌,兩個蒲團,就是全部的家具。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墻的神龕,上面沒有供奉神明,而是整整齊齊地擺著四個黑框的靈位和遺照。
老婆婆顫巍巍地給他們倒了兩杯熱茶,然后就坐在角落里,開始沉默地縫補一件舊衣服,不再說話。
許峰和小林雪子喝著寡淡的茶水,氣氛有些壓抑。
小林雪子看著那四個靈位,最小的一張遺照上,是一個還帶著稚氣的少年,笑容燦爛。
她心中一酸,忍不住輕聲問道:“婆婆,這些是……”
老婆婆縫補的手停頓了一下,她抬起頭,目光望向那四個靈位,眼神里充滿了無盡的哀傷。
“大的那個,是我的大兒子,死在了旅順口,和俄國人打仗的時候。”她的聲音沙啞而干澀,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第二個,是我的二兒子,死在了那個方向,支那。”她看了一眼許峰,眼神里沒有仇恨,只有麻木。
“第三個,是我的三兒子,是神風特攻隊的,開著飛機,撞向了鎂軍的軍艦,死在了太平洋里。”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個最年輕的笑臉上。
“最小的那個,是我的小孫子,才十二歲。他的父親,我的小兒子,在硫磺島被鎂軍的炮彈炸成了碎片,尸首都找不到。明明已經注定戰敗了,可天蝗還要強制征兵,連十二歲的孩童……都不放過……”
老婆婆的敘述很平靜,沒有眼淚,沒有控訴,但那份平靜之下所掩藏的巨大悲痛,卻像一座冰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小林雪子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一個家庭,四條生命,就這樣被一場又一場的戰爭吞噬得干干凈凈。
“都怪戰爭……”她哽咽著。
“不。”老婆婆忽然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那是怨毒的、刻骨的恨意:“是東條陰雞!是那些滿腦子都是‘圣戰’的混蛋!”
她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陡然變得尖利:“他們告訴我的兒子們,為天蝗去死是無上的光榮!他們把我的孫子從我身邊騙走,讓他去送死!”
“他們才是罪魁禍首!東條英機那個惡魔,他應該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積壓了多年的怨恨在這一刻徹底爆發,老婆婆瘦弱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
許峰沉默地聽著,他走到老婆婆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用一種異常沉穩的語氣說道:“婆婆,您放心。”
“東條陰雞,他一定會下地獄的。”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單單是他。那些發動戰爭的陸軍馬鹿,海軍財閥,所有把你們的親人送上戰場當炮灰的戰爭狂人,他們一個都跑不掉。”
“他們都會下地獄的。”
老婆婆抬起淚眼,看著眼前的這個陌生男人。
他的眼神深邃而堅定,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那份強大的自信,莫名的,讓她混亂的心緒平復了許多。
是夜,許峰和小林雪子睡在地上的草席上。
屋外,冷月無聲。
許峰睜著眼,看著屋頂的橫梁,毫無睡意。
老婆婆的哭訴,那些靈位,像烙印一樣刻在他心里。
“夫君,你睡不著嗎?”小林雪子輕聲問。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手里的那些東西,到底有多重要。”許峰翻了個身,面對著她:“以前,我只覺得這是任務,是為了給死去的同胞一個交代。但現在,我覺得它更重要。”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它是為了讓這樣的悲劇,不再發生。不光是在我的國家,也不光是在你的國家。”
小林雪子看著他,月光下,他的輪廓柔和了許多,但眼神卻愈發堅定。
她點了點頭,往他身邊靠了靠。
這一夜,他們雖然疲憊,卻睡得格外安穩。
因為他們都更加清楚,自己所走的這條路,終點究竟是什么。
……
第二天清晨,天還未亮,許峰和小林雪子就悄然起身。
他們沒有驚動還在沉睡的老婆婆,只是在矮桌上留下了一些東西。
那是幾罐牛肉罐頭,一包精白的大米,還有幾塊被油紙包得好好的咸肉。
這些在末世般的霓虹國堪稱奢侈品的食物,是他們唯一能表達感謝的方式。
做完這一切,兩人推開門,融入了清晨的薄霧之中。
當老婆婆醒來,看到桌上的食物時,她先是愣住了,隨即渾濁的老眼里涌出了淚水。
她走到門口,朝著遠方空無一人的土路,深深地鞠了一躬。
許峰和小林雪子繼續趕路。有了昨夜的經歷,他們更加明白,想靠著兩條腿走到東京,幾乎是不可能的。
路途遙遠不說,沿途的危險和不確定性也太多。
他們必須盡快找到一個足夠大的城鎮,換取錢財,然后想辦法搭上更快的交通工具。
兩天后,他們來到了一座名叫“川崎”的城鎮。
這里比沿途的村莊要大得多,雖然同樣蕭條,但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
鎮子的邊緣地帶,自發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市。
這里人聲鼎沸,嘈雜不堪。
穿著破爛和服的市民、復員歸來的舊軍人、鎂軍大兵、以及各式各樣的地痞流氓混雜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汗臭、劣質酒和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人們在這里交易著一切可以換錢的東西,從發霉的紅薯干到美國兵手里流出來的香煙和巧克力,甚至還有人兜售著槍支彈藥。
這里是混亂的縮影,也是機會的所在。
“我們得小心點。”許峰低聲對小林雪子說,同時將她更緊地護在身后。
萬用雷達早已全開,周圍每一個不懷好意的目光,每一個腰間藏著武器的人,都在他的腦海中被標記成了紅點。
“我們用什么換錢?”小林雪子問。
“藥品。”許峰回答。
在任何物資匱乏的時代,藥品都是硬通貨,尤其是盤尼西林這樣的特效藥,簡直比黃金還珍貴。
他們在一個相對偏僻的角落停下,許峰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里面是澄澈的藥液。
他沒有大聲叫賣,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等待著識貨的人。
很快,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像個落魄醫生的中年人注意到了他們。他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這是……盤尼西林?”
“是的。”許峰點頭。
中年人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眼中放出光芒:“您……您愿意出讓嗎?我可以用家里所有的積蓄來換!”
就在兩人準備交易的時候,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插了進來。
“喲,這不是給我們指了條‘發財路’的貴人嗎?”
許峰心中一凜,轉過頭。
只見幾個穿著破爛軍服的男人正獰笑著朝他們走來,為首的,赫然是那個獨眼龍。
他們身后還跟了幾個地痞,一行七八個人,將許峰和小林雪子團團圍住,臉上都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那個落魄醫生見勢不妙,嚇得抱頭鼠竄,瞬間就消失在人流中。
“真巧啊,在這里也能碰到你們。”
獨眼龍走到許峰面前,那只獨眼里閃爍著怨毒和貪婪的光芒:“我們去了仙臺町,把那個狗屁的谷口商會翻了個底朝天,別說牛肉罐頭了,連根牛毛都沒找到!”
他身后的一個瘦高個浪人接口道:“害得我們兄弟白跑一趟,還跟谷口商會那幫地頭蛇干了一架,掛了好幾個彩!你說,這筆賬該怎么算?”
周圍的人群看到這邊起了沖突,紛紛避讓開來,遠遠地看起了熱鬧。
在黑市,這種事情司空見慣。
許峰面色不變,心里卻在快速盤算。
他沒想到這么快就又遇上了這幫人。
“原來是幾位英雄大哥。”許峰臉上甚至還擠出了一絲笑容:“那真是太遺憾了,看來是我的消息有誤,我向各位道歉。”
“道歉?”獨眼龍冷笑一聲,目光在小林雪子玲瓏有致的身上肆無忌憚地掃過:
“道歉有用嗎?今天,你們兩個,一個都別想走!男的,把你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再讓老子打斷你的兩條腿!”
“女的嘛……嘿嘿,就留下來,好好伺候我們兄弟幾個,給我們泄泄火!”
污言穢語引來一陣更加猖狂的哄笑。
“看來是沒得談了。”許峰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心悸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