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的節(jié)肢叩動巖壁,發(fā)出的聲音像是波濤和漣漪,迅速擴張開來,妖怪通過這種方式來確定逃亡者的位置,而作為烽燧的沈滄溟,也可以從大地當中感應到妖怪的靠近。
沈滄溟看著眼前發(fā)呆失神的戰(zhàn)友,道:“蘇鶴軒!”
“不要過來!”
智軒手中的佛珠拋下,他猛烈地后退,脊背撞擊了墻壁傷,手中的降魔杵直指著沈滄溟,佛珠上的光芒亮了亮,然后徐徐黯淡下來。
猶如勘破了某個屏障。
空氣中有細微的振翅聲,僧人臉上一塊皮膚似是碎裂開來,露出了翅膀下的蟲軀,他的臉龐,竟是蟲子妖怪的擬態(tài),這是蟲族特有的神通。
甚至于不是變化之術。
沈滄溟背后有人看到這一幕,發(fā)出慌亂恐懼的尖叫聲,手腳并用,往后面退去,這種反應如有一柄尖刀刺入了智軒的心中,他心中痛苦,提起兵器,道:“走!”
“沈滄溟,帶著百姓離開這里,走!”
沈滄溟死死盯著智軒。
智軒大口喘息。
外面卻已傳來了蟲妖的聲音,冷笑著道:“走,想要去哪里去啊?!”伴隨著這聲音,嘩啦聲中,一柄刀刺進來了,那刀有著蟲族特有的外殼,鋸齒狀的刃口。
那是一只碧色螳螂的刀肢。
碎石如何能擋住這妖怪之力,很快就被撕扯開來,面容扭曲,手臂已經變成了螳螂刀的枯瘦僧人道:“智軒師弟,你忘記你到底是誰了嗎?”
“方丈被殺,你還等待什么?!”
“還不快快顯露本相!?”
這個問題,是第二次扔到了智軒的臉上。
他握著降魔杵,忽而呢喃道:“戌烽三舉,夜燧不息。”
“我,我是……”
似乎是終于承受不住,智軒的臉上一只只蟲子攀爬而出。
他忽而嘶鳴,握緊了手中的降魔杵,返身,朝著沈滄溟砸過去了,蟲妖們齊齊大笑,但是卻化作慘笑,沈滄溟卻似乎知道智軒要做什么,猛然俯身,手中橫刀燃火。
轟!!!
降魔杵砸在沈滄溟背后,砸碎墻壁,開一條路,碎石嘩啦啦落下的時候,沈滄溟手中橫刀打在了這些碎石上,火焰燃燒,碎石猶如勁弩迸射,直接攻向群妖。
那是安仁軍的軍令。
戌烽三舉,夜燧不息。
冰河撒鹽,銅鏡灼敵。
即便是現在的智軒,已經是皮囊妖魔,但是當智軒怒吼出這一道軍令的時候,沈滄溟還是猶如過往的一次一次那樣,和他配合出招。
而智軒亦如往日,沒有背棄。
智軒道:“走!”
沈滄溟安靜,這個沉默的男人猛烈的旋身收刀,刀柄裹挾著暴風,猶如重錘,重重砸在身后被智軒剛剛用降魔杵砸出的空洞,道:“走。”
百姓慌亂地爬起來,哆哆嗦嗦往外面跑,手腳都發(fā)軟了。,
沈滄溟道:“蘇鶴軒。”
智軒臉上露出一種悲苦的笑容,輕聲道:
“我不是你的戰(zhàn)友。”
“我只是披著這一張皮囊的妖魔,但是……”
智軒從腰間抓出一個東西,扔給了沈滄溟,道:“這是阿妹給你的信,你一直都找不到,你若還有心,多少去見見她!”
“現在,走!”
沈滄溟沒有表情,他抓住信,收入懷中,持刀擋在這些普通人的身后,群妖已從剛剛的攻擊中反應過來,驚怒之中,沖過來了,智軒和沈滄溟背對著彼此,同時發(fā)力。
智軒輕聲道:
“跳蕩摧鋒,陌刀斷岳。”
沈滄溟低語:
“伏火焚云,鐵雨誅邪。”
敢言退者,斬立決!
安仁軍!
“沖!”
兩人怒吼,背對著彼此,朝著不同的方向沖去了,擋在前方的,繞后的妖魔,在沈滄溟的刀下死無全尸,這位邊軍的悍將,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冷靜。
他沒有了那種每時每刻都下意識保留有一定力量的準備。
刀如怒火,只是不斷劈殺。
智軒擋住后方妖魔,手中的降魔杵不斷揮舞。
蟲妖天賦,最能擬態(tài)。
也只有在【母蟲】死去之后,一些被下令蟄伏的蟲妖才會逐漸復蘇過去的記憶,智軒記起來了,原來自己已經死了。
作為安仁軍的精銳,曾經的參謀,方丈的弟子。
他比起所有人更早發(fā)現了臥佛寺的問題。
他一如往常地嘗試探尋真相,他也確確實實地弄明白了真相,這些妖魔誘導了方丈,目的是為了【長生】和【復活】,但是臥佛寺不過只是一個巨大的試驗場。
這里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當知道這一切的時候,那一夜的智軒想要后撤,被一根巨大的降魔杵,從背后重重打中了,后腦迸裂,就此死去,他倒在那里的時候,想著的是自己的戰(zhàn)友同袍。
原來如此……
太習慣背后有可以依靠的人,會成為弱點。
那夜智軒的雙眸逐漸黯淡下去了,倒映著燭光,看著一只只蟲子從僧房里面的無數角落出現了,窸窸窣窣,朝著自己涌過來,想來,這些蟲族妖怪一定會吃了自己的血肉,披著自己的皮囊吧。
蘇鶴軒想著。
將軍,沈滄溟,小妹……
真想要再見見你們啊。
渾渾噩噩,沉淪于法會的時候,名為智軒的僧人,看到了香火之下,看到眾生云集,看到了在這渴求如愿的人群中,斷臂獨目,一身風霜的故友。
轟!!!
降魔杵重重砸下,智軒擋住了諸多的蟲妖,但是獨木難支,有兩只還是從他的兩側防御空洞處飛出去,于是智軒的第三條,第四條,第五條,第六條手臂生出。
這些手臂伸出,手指張開,死死將這兩個妖怪的脖子卡住,然后重重掄起,砸在地上。
那巨大的碧螳螂驚懼道:“你瘋了?!”
“你們在做什么?!你是蟲妖,‘智軒’不過只是你的皮囊,是你寄居的尸體,是你的衣服而已,你要被這個皮囊困住了嗎?!”
‘智軒’大口喘息,他的眼睛能看到了自己生長出的手臂,但是人的眼睛怎么能看到這么多呢?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是因為他的臉頰上也已經裂開縫隙,長出了眼睛。
一只蟲子在眼眶里爬出來,爬進去。
“哈,哈哈……”
背對著遠去的沈滄溟,‘智軒’張狂地笑著,大聲道:“我當然知道,我只是蟲子,我該要服從你們的命令,去作計劃的一部分。”
“以蟲寄生,然后將玄官殺死,以他們的尸體為妖化。”
“是比人皮蟬蛻更強的法術。”
“這是沒有問題的,畢竟,那個人已經死了。”
“但是……”
‘智軒’的嘴角勾起,臉上露出一種桀驁的笑意:
“你們選擇錯了寄居的身體啊,老子是安仁軍的蘇鶴軒,可不是你們隨便拿捏的人,況且,老子也是真的修佛法的,你當我是什么?!”
蟲妖察覺到不對,想要退后的時候,被‘智軒’死死扣住了,沒有辦法離開,‘智軒’身上濃郁的妖氣逸散,他聲聲喝問,道:
“佛門說,如是,【我】聞!”
“妖孽,可知道,何者為【我】?!”
地面在顫抖,‘智軒’身上的妖氣濃郁,這個年輕的僧人踏步往前,想到自己從戰(zhàn)場上離開,知道了邊疆王忠嗣之事后流離失所,在雨夜敲開臥佛寺大門的一夜。
他道:“色身是地水火風假合,終歸消散!”
“受想行識剎那生滅,無一能自主!”
“若我即五蘊,則五蘊散時,我在何處?”
“若離五蘊,我復何存?”
‘智軒’道:“讓我來告訴你吧,萬法唯識,世上無【我】,想要用蟲子來駕馭我,來驅使我的身軀,還是太天真了。”
風動幡動,仁者心不動,只因無我可動。
就在這個剎那。
已經死去了的‘智軒’,破佛門我執(zhí)。
即便是智軒已死去,但是他的身軀仍舊還有著強大堅韌的意志,妖魔的神通和法術,可以蠱惑人心,可以寄居操控尸體,但是……
可是,要相信。
人族豪杰堅韌的意志,仍舊可以抵御這一切!
而越是意志堅定,盡力過諸多磨礪的心神,越發(fā)如此。
‘智軒’知道沈滄溟正在快速后撤,全身力量劇烈涌動。
碧螳螂驚懼尖叫:“智軒已經死了!”
“你是蟲妖!”
‘智軒’眼前似乎有一幅幅畫面閃過。
年少時候負氣出走,參軍,戰(zhàn)斗,廝殺,一次一次的活下來,一次一次并肩,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絕大的悲傷,沈滄溟啊沈滄溟,我若死了,我已死了……
那么,當年最初的安仁軍。
就只剩下你一個了。
只是想到這里,‘智軒’就感覺到一種悲痛和遺憾。
嗡——
‘智軒’周身的濃郁妖氣凝滯,然后,絲絲縷縷的佛光從妖氣中流轉出來了,佛門清凈之意澄澈安詳,烤炙群妖,碧螳螂被死死抓住,感覺到佛光化火,燒灼自己,痛煞骨髓。
碧螳螂道:“你瘋了?!”
“降魔火?!你也是妖,你也會死!”
‘智軒’輕聲道:“或許你說的對,可是就算是‘我’的魂魄已消散,但是,這一具身體仍舊還記得要做的事情……”手掌死死抓住妖怪的手臂。
抓住對方那只,還有自己這一只。
兩只妖魔。
都抓住了。
“當斬妖,除魔!”
金色的佛火將他們一同籠罩起來了。
凄厲的慘叫聲不斷響起。
‘智軒’六臂皆合十,那猙獰的蟲妖肢體,猶如蓮花花瓣次第收攏,立于身前,眸子垂下,神色慈悲,最后念誦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
星宿川的沈滄溟。
往前走吧。
你我在此,分道揚鑣。
妖氣被濃郁的佛光沖滅了。
而這些佛光流轉的時候,也將自身的蟲妖之軀覆滅。
最后蟲族妖怪消失不見了,只剩下了智軒盤膝坐在這里,他神色平和慈悲,再無半點生機,佛光洶涌,從此地掠過了臥佛寺下方的甬道,碧螳螂死去,甬道坍塌。
將一切淹沒。
安仁軍參謀,臥佛寺僧眾,智軒。
圓寂。
……………………
其實這里,距離外面已經很靠近了,沈滄溟護著眾人拼殺而出,外面的雨幕,微光落在身上,可是妖怪多,他只是獨臂,手中橫刀終于還是難以護持住周身,被群妖所攔住。
而他已看到了周衍和李鎮(zhèn)岳。
李鎮(zhèn)岳眸子大亮,他大聲道:
“沈滄溟!!!”
“接刀!”
李鎮(zhèn)岳伸出手,抓住了背后那沉重無比的匣子,費盡全力,猛然將其拋飛出去了,這匣子落下,匣子被震斷,里面一柄陌刀出現,森然寒意逸散。
刀身上刻錄兩行文字。
【星宿川沈滄溟破吐蕃青海湖】
【陣斬敵將頭顱三十七顆】
背后甬道一聲巨響。
佛光逸散,最后一聲。
沈滄溟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手中的橫刀猛烈貫穿,從妖族包圍中伸出手,他松開了那柄得之于王忠嗣的橫刀,那柄象征著執(zhí)念的橫刀落地,群妖狂呼。
然后,沈滄溟的手掌五指張開,握住了陌刀。
恐怖的煞氣凝聚,然后沖天而起。
再度看到同袍的斷后與戰(zhàn)死。
最后的安仁軍。
于斯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