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昂駒極具煽動性和污蔑性的指控話音落下,周圍陷入一片死寂。百姓的目光有些驚疑不定,裴家子弟的敵意明顯,周衍三人則沉默戒備,化作繃緊的弓弦。
裴昂駒和裴玄豹不同。
相對而言,更為冷靜,手段也更陰冷。
他抓住的機會很精準,如今眾人才慌亂地從臥佛寺撤出來,百姓驚魂未定,思考的能力下降,而無論是沈滄溟,李鎮岳,還是周衍,都是一眼看破的兵家法脈。
兵家法脈,體魄強大,擅長近戰。
所擁有的法術和神通,大多都看重瞬間的爆發和破壞性。
也因此,法力的量上極弱。
想要發揮極致的殺傷力,需要隊友的配合。
剛剛經歷過了臥佛寺的慘烈廝殺,這三個人身上的力量,定然不多,疲憊不堪,可以說是最弱的時候了。
裴昂駒便立刻將叛賊,逆賊,與妖魔勾結,私藏鎮國重器的事情直接按在三人身上,利用熟悉的那一套手段,嫻熟地定了性,將私人恩怨上升至家國之上。
更亮出了自身的身份,名門世家,朔方軍將!
以朝廷的身份,來坐實自己方才的指控。
最后更是栽贓陷害,把臥佛寺之事直接扔到沈滄溟三人身上,用百姓的恐懼與對慘劇的憤怒,轉化為自己可以利用的力量,蠱惑百姓一同對這三人出手。
自己則是藏在了后面。
世家大族,最為擅長的就是這樣的手段。
只要攪動輿論,顛倒黑白,就以百姓為兵器,到時候,沈滄溟三人若是不還手,自會消耗體力;若是還手,打殺了百姓,那自是徹底坐實他們的罪行。
而若是逃亡,自己等人也有說辭。
不管周衍三人怎么樣回應,只要這帽子一扣上,就逃不脫,況且,裴昂駒想著,這也斷然不全部都是自己顛倒黑白,周衍確確實實,當眾殺死了裴玄豹。
而裴玄豹現在也確確實實是朝廷將官!
周衍便是白身殺官!
之后還殺死了佛門方丈。
裴昂駒當然是知道,那方丈死去之后,血水不斷流淌出來,里面還有一個個扭曲妖化的蟲子,顯而易見的有問題,但是尋常百姓不知道。
只需要稍加運作,就可以變成‘佛門方丈鎮壓妖魔,周衍殺死了老方丈,放出臥佛寺妖邪,河東裴家,朝廷將官裴玄豹發現問題,反被殺害’的事情。
而叛賊,逆賊之說,也是對的。
沈滄溟手中持有的陌刀,也是明令禁止禁止私自使用的國家重器。
裴昂駒的思緒冷靜,他習慣性在強化一些既定事實,然后借用話術,把眾人的看法引導,扭曲到最為有利于自己的方向上。
如此,自己也算是為家族揚名,立功,可以回歸。
李鎮岳提起盾,周衍提刀,沈滄溟眸子冰冷,看著裴昂駒,周衍考量距離,燈影重重是否能一刀斬死這人,但是裴昂駒像是沒有防備般地往前走了幾步。
‘殺死我……’
裴昂駒死死盯著周衍,不做防備。
只要周衍殺死他,那么剛剛說的一切都會直接扣在周衍和沈滄溟身上,那么,裴昂駒一死,卻足以回歸裴家主脈,重新被家族接受,也重新洗刷家族的羞恥。
被‘污蔑’和大妖暗通款曲的自己等人,為了阻攔臥佛寺之災背后真兇而死,以身殉國,這件事情不單單可以洗刷自己等人的罪行,回歸宗祠,還可以成為一把武器。
一把讓河東裴家反攻郭子儀。
重新站在大唐朝廷上,占據政治優勢的武器!
為此,裴昂駒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死,主動往前,就是為了讓周衍殺死他。
周衍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意識到了世家主脈的子嗣的難纏惡心,就在這對峙的時候,另一道少年的聲音響起來,道:“不對啊,族兄。”
裴昂駒怔住。
看到開口反駁自己的,竟然不是別的,正是自家的族弟裴玄鳥,他握著刀,側身,眉毛壓下,甩過去一個冷厲的眼神,道:“什么不對?!”
裴玄鳥提刀站在他旁邊,道:“周衍是殺死了玄豹族兄,沈滄溟確實是逆賊,也確實手持陌刀,但是,那方丈死去之后,從他脖子里流出來了許多的蟲妖?!?/p>
“周衍是斬殺了妖魔才對!”
“沈滄溟手持陌刀,卻也為百姓斷后,斬斷了臥佛寺的山門,他們過去觸犯了大唐例律,但是此事卻斷不可能和妖魔同流合污?!?/p>
裴玄鳥道:“此刻一切都不確定。”
“按照我大唐律例,這種情況最多解除他們的兵器,回到長安之后,重新論罪論功;況且,如今百姓才剛剛救出來,民心未穩,族兄如此行事,豈不是在攪亂民心,待會慌亂,百姓相踐踏傷亡怎么辦?!”
“族兄你難道是在私自審判?!”
裴昂駒心神一滯,旋即隱隱怒火。
裴玄鳥踏前半步,朗聲道:“吾乃裴家裴玄鳥,這三人雖有觸我大唐律例,然同為人族,斬妖除魔,諸位不必擔憂,他們斷不是和妖魔勾結之人?!?/p>
“可以相托……”
本來就是普通人,經歷大劫之后,百姓被裴昂駒的話語弄得心中驚懼,驚疑不定,如今才稍稍安定下來了。
裴玄鳥聲音一頓,裴昂駒竟是一巴掌砸在他臉上。
裴玄鳥沒想到這一變化,被打得倒在地上,嘴角淌出鮮血。
“族兄?!”
周圍裴家子弟持刀攔開百姓,和周衍,沈滄溟,李鎮岳三人對峙,也將裴昂駒,裴玄鳥兩人圍起來,裴昂駒踏前兩步,抓住裴玄鳥的衣領,壓低聲音,猶如憤怒的野獸:
“這樣好的機會,洗脫我裴家和妖魔勾結之心,你要陷家族于不義嗎???”
“你要讓家族蒙羞嗎?!裴玄鳥!”
裴玄鳥盯著裴昂駒:“如果真的有罪,那就去認下?!?/p>
“你這樣才是讓裴家蒙羞?!?/p>
“況且,從族兄你的話里,我裴家難道真的和妖族有勾連,如果是這樣的話,不是我讓家族蒙羞了。”
十七八歲的倨傲少年道:
“而是河東裴家,讓大唐蒙羞!”
“你!”
裴昂駒重重將裴玄鳥砸下,裴玄鳥剛剛鏖戰,法力和體力都消耗巨大,裴昂駒境界在他之上,體力和法力又都完整,這一下,身上的傷勢迸裂,鮮血淌出,一時間難以起身。
裴玄鳥冷聲:“族兄好修為!”
“難怪方才跑得飛快。”
裴昂駒起身,注視著眼前的沈滄溟三人,拔刀:“他被妖魔沾染瘋了,沈滄溟,周衍,李鎮岳,三人為人族叛逆,左右,給我將他拿下!”
裴家眾人有些沉默遲疑,有些掙扎。
世家的教導,讓他們有高于常人的榮譽感和使命感,這種心境讓他們有勇氣直面死亡和犧牲,在這個時候,卻也會讓他們本能地遵從命令。
偏在這時,有老邁聲音揶揄打趣著道:
“呵,我倒是覺得,剛剛那少年人說的有道理?!?/p>
“這一位裴昂駒,說的卻無理的很?!?/p>
事情的發展,連連地不符合裴昂駒的預期,他的計劃和努力,被一次次地打斷,先是臥佛寺,再是蟲妖,然后是家族里的子弟,現在,區區一介白身老頭,也敢如此?!
安敢如此?。??
任何人做事的時候,若是每每受到阻礙,不合心意,都會產生煩躁的感覺,如果說短時間內,這種阻礙不斷發生,這種心中的不滿和煩躁就會不斷累積到了一個很高的程度。
而那種,自小嬌生慣養,一切要求都可以得到滿足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心中的煩躁和隱隱暴怒,會比起常人更為劇烈。
在那老者開口之后,剛剛的殘兵們,還有被救下來的百姓都開口反駁裴昂駒,這些人的聲音匯聚起來,化作了浪潮,和裴昂駒往日習慣的,眾人前呼后擁不同。
本就堆積負面情緒到了極致的裴昂駒冷聲道:
“本將已說了,他便是叛賊,是暗通妖魔的人!”
“誰在亂說!?莫非也是和妖族暗通曲款之人?莫不是以為本將的刀斬得了妖魔,斬不得汝等立威!”
開口的時候,聲音還算是平靜,但是還在冷冷說話的時候,手掌已搭著刀柄,猛然回身,朝著說話的老者劈砍過去了:“區區白身?!?/p>
“安敢在此造次?!”
橫刀冷厲,刀身上有著細密猶如云紋的鑌鐵紋,出刀的時候,銳氣凌厲,但是卻被擋住,一柄連鞘橫刀伸出去。
裴昂駒有立威的心思,這一刀下手狠厲。
可是斬在刀鞘上的時候,卻像是砸在了玄鐵棍上。
那連鞘橫刀一動不動,反倒是裴昂駒的手掌被震地發麻,極上乘的鑌鐵橫刀竟被震斷了,前半截刀身打著旋兒飛出來,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下半截刀身則還是斬在刀鞘上,裴昂駒看著自己剛剛要劈殺的雍容老者,看著他一身錦袍,眉宇從容,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度,一側有個面白無須的老者,捧著一個拂塵。
身材高大的戰將持刀,就攔住了他的重劈。
這里的人剛剛被裴昂駒的話語吸引了目光,然后又被這一刀給嚇住了,周圍一片死寂,一片安靜,就當周圍百姓或者被嚇得臉色有些發白,或者震怒的時候。
那驕縱傲慢的朔方軍將官,河東裴家主脈的裴昂駒臉上煞白,手掌松開,那柄千金寶刀墜在地上,然后,裴昂駒的膝蓋像是彎曲下來了,一點一點低下去,跪在地上。
聲音顫抖著,道:“末將,末將罪臣裴昂駒。”
“見過,太上皇圣人陛下……”
周圍一片死寂,三郎圣人的名號,那是坐五十年太平天下的天子,多少人從生到死,陛下仍舊還是陛下,還是那個圣人,就算是有安史之亂,威望仍舊高得恐怖。
于是靠近的百姓都行禮,像是波濤和漣漪一樣朝著四方散開,大唐不興跪拜,他們叉手行禮,像是秋風掃過松林,這些百姓都彎下了腰。
沈滄溟站在那里,李鎮岳行了軍禮。
周衍手中地魄天傾抵著地面,能感覺到這些百姓心中的慌亂只在短時間內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信任和凝聚力量。
天子,曾經的圣人。
沒有想到,你還有勇氣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周衍還以為,李三郎會一直潛藏。
只是,借助君王的威儀,去讓百姓安定下來,足夠嗎?周衍想著,他對于這一點還有懷疑,圣人天子的名望,可以讓百姓放下恐懼,有凝聚之心,但是面對的是未知的妖魔。
人對于妖魔鬼怪之物,本能有著懼怕。
正在想著,周衍看到了李三郎看向自己,老頭子露出一個愉快的微笑,然后往自己這邊走了幾步,他的一舉一動,引得眾人視線。
李三郎袖袍一掃。
在眾人面前,以平等相交的禮儀,微微拱手一禮。
圣人天子笑著道:
“何以至此,一別如此之久啊?!?/p>
此地剎那沉默,只余下了風過疏林的徐音。
百姓聽到了,天和地當中的一切生靈都聽到了。
李隆基微微笑了笑,這樣稱呼那道袍染血,手持重刀的少年郎:
“泰山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