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躺在自家熟悉的熱炕上,土炕特有的溫熱透過薄薄的被褥傳遞上來,暖洋洋地貼著他的腰背。
枕著松軟的蕎麥皮枕頭,聽著窗外寒風掠過窗欞的嗚嗚聲和廚房偶爾傳來的柴火爆裂的細微聲響,林陽幾乎是腦袋沾枕頭就睡著。
緊繃的神經徹底放松下來,呼吸很快變得悠長平穩。
這一覺睡得格外踏實深沉,仿佛要把之前透支的精力全部補回來。
等他自然醒來,窗外的太陽已經明晃晃地曬到了土炕的一半,暖洋洋的。
剛趿拉著鞋推開堂屋門走出屋門,就看見院子里老爹林大海放下了手中編了半拉的魚簍,擱在旁邊的石凳上。
他沒問林陽昨天睡得好不好,反而直起身,臉色異常嚴肅地拍了拍身上的竹屑灰塵,兩步就逼到了近前,那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牢牢鎖住林陽。
他伸出一個粗糙的指頭,點在林陽眼前,聲音不高卻帶著迫人的壓力:“睡神清氣爽了?說,是先墊巴點東西填填肚子再說正事,還是……”
他說著,順手就從旁邊編魚簍剩下的材料堆里抽出了一根半指寬、油光發亮泛著青意的細竹篾,手腕一抖,竹篾在空氣里甩出短促尖銳的破空聲。
“先嘗嘗你爹我這手新編家法的滋味?你娘今早走親戚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林陽心頭一緊,頭皮發麻,渾身的肌肉仿佛都條件反射般地繃緊了。
他太了解自己這位爹了!
老頭子雖然這兩年在家種地看起來和氣不少,但一旦較起真來,那股子戰場上帶下來的血火氣能把人壓死。
他早上起來看到家里氣氛就有點不對頭,老娘不在家肯定是故意的!
老爹現在突然發難,恐怕不止是為他“擅離職守”偷偷溜上山那么簡單。
更關鍵的導火索,一定是大隊長那邊有人嘴快,或者鄉里的消息傳回來了。
老頭子肯定知道了自己拒絕加入林業隊的“大好前程”!
林陽臉上立刻堆出一個無比苦澀和討好的表情,努力擠出笑容,腦子飛快地運轉著:“爹……那個……如果我老實交代,我這次出去,可能、大概、也許……順便立了個一等功回來……”
“您老……待會兒下手的時候,能不能……稍微……悠著點?”
林大海剛彎下腰準備伸手繼續抽下一根更粗的竹篾時,猛地僵在半空。
他霍然抬起頭,眼睛直勾勾地射向林陽,那眼神銳利得像要把他整個人看穿。
“當真?”
簡簡單單兩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蘊藏著極大的力量和毫不掩飾的質疑。
林陽被這目光盯得心里發毛,但事已至此,只能頂上。
他立刻挺直了腰桿,收起了那份嬉笑,眼神沉靜而篤定,語氣斬釘截鐵:“千真萬確!絕對不會有假!我敢對天發誓!而且頂多再有個三五天,縣里的人……”
“不,是……部隊上的大領導,就那個周團長,周叔,肯定就要親自到咱家來了!就是為了這事兒!”
他頓了頓,決定丟一個最有力的消息穩住陣腳。
“對了爹,這次我碰見的那位周團長,人家一聽說我是紅旗公社林家寨的,問了我爹是誰,我報了您的名字。”
“他一聽就瞪圓了眼睛,拍桌子大聲說,林大海?林班長?!你是林大海的兒子?!看著模樣氣質,得有七分像他年輕時候!”
“他還說,您是……是他剛入伍時的老班長!”
看著老爹臉上瞬間凝固,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震驚的微光,甚至那捏著竹篾的手指都輕微動了一下,顯然塵封的記憶被猛地觸動了。
林陽趕緊趁熱打鐵,臉上擠出個更為誠摯謙遜的笑容:
“那位周叔可勁夸您了,說虎父無犬子,夸我有您當年的幾分影子!”
他趕緊又收住笑容,神色變得懇切,聲音壓低了幾分,問出了那個盤旋已久的問題:
“爹,您……您知道我為啥死活不愿意進林業隊嗎?我是真心想去讀書搏個前程!我并不是怕山里的苦,也不是沒那份護林的心。”
這話半真半假,卻是眼下最能戳中林大海心思的話,讀書總是比進編制更長遠。
“為啥?”
林大海此時已經完全被“周團長”、“老班長”、“一等功”、“親自登門”這些一個個帶有極強信息量的詞語砸懵了,思維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
他猛地意識到,事情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嚴重復雜得多。
兒子偷偷溜走根本不是去幫忙打下手那么簡單,甚至涉及到了極其危險,可能付出生命代價的任務!
聯想到最近隱約聽到的后山密集槍聲,還有兒子那日回來疲憊得倒頭就睡的模樣……
林大海的心臟猛地一跳,一股難以言喻的后怕和怒氣同時涌上心頭。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起伏,眼神驟然變得更加銳利起來。
如同久未出鞘的刀,布滿了寒意,緊緊鎖住林陽。
“你給我把嘴巴閉緊!把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給我吐出來!一個字都不準藏著掖著!”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戰場上發號施令時那種不容置疑,斬釘截鐵的強橫口吻。
他逼近一步,父子倆幾乎鼻尖對鼻尖,那久違的鐵血氣息撲面而來。
“就算……就算你爹我現在已經脫了那身軍裝,回到地里當個老農民!但該懂的紀律規矩我都刻在骨頭里!”
“涉及隊伍讓你協助辦的事,涉及國家大事,就算老子現在沒穿軍裝,以老子的級別和經歷,也足夠有資格知道核心情況!現在!立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