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坪修真院的宗門大典,是每半年最盛大的日子。
這日天還未亮,學院中央的“聚靈廣場”就已熱鬧起來。廣場東西長百丈,南北寬八十丈,地面由整塊青白玉鋪就,玉石里嵌著細碎的靈晶,在晨光里泛著淡淡的瑩光。廣場北端搭著三丈高的祭臺,臺上擺著三尊青銅鼎,鼎里燃著“凝神香”,香煙筆直向上,聚而不散,是用三階妖獸“靜心鹿”的鹿茸混合靈柏制成,聞著能寧神靜氣。
祭臺兩側立著十二根盤龍柱,柱上纏繞的金龍雕刻栩栩如生,龍嘴里銜著明珠,隨著日頭升高,明珠反射的光在玉石地面上投下流動的光斑。廣場邊緣的長廊下,擺滿了各峰弟子送來的獻禮——東峰的“千年雪蓮”、西峰的“玄鐵劍坯”、南峰的“聚氣丹”,琳瑯滿目,看得外門弟子們眼睛發亮。
云澈作為內門弟子代表,穿著統一的月白勁裝,袖口繡著青禾紋,站在祭臺左側的石階旁。他的職責是引導各峰弟子按序列隊,腰間的青禾劍穗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劍鞘上的靈珠映著晨光,亮得像顆小太陽。
“云澈師弟,這邊這邊!”
一聲粗嗓門自身后傳來,陸明宇扛著他那柄裂江刀,大步流星地走來。刀鞘上的銅環叮當作響,與他腰間的酒葫蘆碰撞聲混在一起,倒也熱鬧。他身后跟著個穿鵝黃衣裙的少女,約莫十五六歲,梳著雙丫髻,發間系著赤金流蘇,走動時流蘇輕晃,映得她臉頰格外紅潤。
少女手里捏著塊玉佩,玉佩是用上品暖玉雕琢的,形狀像片楓葉,里面隱約有紅光流轉,顯然是件不錯的法器。她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星子,看見盤龍柱上的金龍時,忍不住伸手想去摸,被陸明宇一把拉住:“哎,那是祭器,碰不得。”
“云澈師弟,給你介紹下。”陸明宇把裂江刀往身后一背,拍著少女的肩,“這是院長的千金,林溪月。院長說她剛引氣入體,帶過來見見世面,順便測測靈根。”
林溪月對著云澈屈膝行禮,動作雖略顯生澀,卻透著良好的教養。她的聲音清脆,像山澗的泉水叮咚:“云澈師兄好。爹爹常在家提起你,說你十五歲突破聚氣四層,劍法學得是‘青禾劍訣’,是咱們學院百年難遇的好苗子呢。”
她說話時,腰間的楓葉玉佩輕輕晃動,撞在裙裾的銀鈴上,發出細碎的響聲。云澈注意到,玉佩邊緣刻著個極小的“林”字,玉質溫潤,絕非凡品。“林師妹客氣了。”他微微頷首,“院長過譽了。”
“師兄別謙虛。”林溪月眨眨眼,踮腳往祭臺那邊望了望,“我聽說今日大典有‘測靈’環節?爹爹說測靈碑能看出靈根純度,我還從沒見過呢。”
正說著,廣場東側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祭臺右側的測靈區前,圍了不少外門弟子,一個穿灰布衫的弟子正抓著頭發,滿臉通紅地站在測靈碑前。那測靈碑是塊丈高的白玉碑,碑身瑩白,此刻卻只亮著一層微弱的白光,光里還帶著點灰蒙,像蒙了層霧。
“怎么會這樣?”那弟子急得聲音發顫,手還按在碑上不肯挪開,“我明明比上次精進了兩層!靈力運轉也順了不少,怎么光反而暗了?”
負責記錄的是西峰的張長老,他捻著胡須,眉頭皺得緊緊的:“靈力不純,雜氣太重。看這光象,你最近怕是接觸了什么陰邪之物,回去好生調息三月,再用‘清心散’洗洗經脈,否則恐有后患。”
那弟子不甘心地跺了跺腳,轉身時撞在人群里,引得一片抱怨。緊接著又上去兩個弟子,測靈碑亮起的光也都帶著暗沉,一個偏黃,一個泛青,都不如往日純凈。
林溪月看得奇怪,伸手摸了摸腰間的楓葉玉佩:“爹爹說測靈碑的靈光該是純凈透亮的,像雨后的太陽,怎么他們的光……像沾了泥的鏡子?”她指尖的玉佩突然微微發燙,讓她愣了一下。
云澈望著測靈碑,眉頭也鎖了起來。他能感覺到碑里的測靈晶在輕輕震顫,像是在排斥什么東西,那股排斥感,和上次在迷霧森林聞到的魔氣有些相似,只是更淡些。“最近學院是有些不對勁。”他低聲道,“前幾日有弟子去后山礦洞,回來后身上就帶了邪祟。”
“礦洞?”林溪月眨了眨眼,“是爹爹說的那個廢棄了三百年的三號礦洞嗎?他說那里以前出過事,讓我千萬別靠近。”
正說著,人群突然靜了下來。
只見沈硯從廣場西側的外門弟子隊列里走了出來。他今天穿了件新洗的灰布衫,領口袖口都漿洗得發白,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根木簪挽著。只是臉色依舊蒼白,眼下的青黑雖用胭脂遮了些,卻還是能看出淡淡的痕跡,像兩片沒褪盡的烏云。
他手里攥著塊布帕,走到測靈碑前時,帕子被捏得變了形。周圍的弟子們都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身上——誰都知道沈硯三個月前還是聚氣三層,如今卻已是四層,這速度快得讓人咋舌,不少人都等著看他的靈根到底有多好。
沈硯的手在碑前懸了懸,指節泛白。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終于將手掌按了上去。
就在他的掌心接觸到白玉碑的瞬間——
“嗡!”
測靈碑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碑身原本瑩白的玉質竟像被墨染了似的,迅速蒙上一層黑霧!黑霧里夾雜著青紫色的光,像無數條小蛇在碑上游走,扭曲盤旋,發出“嘶嘶”的輕響,嚇得周圍的弟子連連后退。
“這、這是什么?!”陸明宇瞪大了眼,下意識地握住了刀柄,“邪門了!”
祭臺上的長老們都站了起來,張長老臉色驟變,猛地一拍桌子:“放肆!你這是練了什么禁術?!”他手里的拂塵“唰”地展開,銀絲無風自動,顯然動了真怒。
沈硯也被嚇了一跳,慌忙想收回手,可測靈碑上的黑霧卻像有粘性似的,順著他的指尖纏了上來,爬過他的手腕,往手臂上蔓延。他手背上的青黑紋路瞬間變得清晰,像蛛網般炸開,引得周圍弟子一陣驚呼。
“怪物!他身上有怪物!”一個外門女弟子尖叫起來,躲到同伴身后。
“難怪他進境這么快,原來是練了邪術!”
“快把他趕出去!別污了宗門大典!”
議論聲像潮水般涌來,沈硯的臉瞬間變得慘白,比身上的灰布衫還要白。他抬起頭,目光慌亂地掃過人群,先是撞見了云澈擔憂的眼神,又瞥見了林溪月驚愕的臉——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手按在腰間的玉佩上,那動作像根針,狠狠扎進沈硯心里。
“不……不是的……”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被更洶涌的議論聲淹沒。
黑霧還在往上爬,已經纏上了他的小臂,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沈硯突然捂住臉,轉身就往廣場外跑,速度快得不像個聚氣四層的修士,倒像是被什么東西在身后追著,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留下一路淡淡的黑霧,在晨光里很快散了。
“追上去看看!”陸明宇就要邁開腿,被云澈一把按住。
“別去。”云澈望著沈硯消失在廣場拐角的背影,聲音低沉,“他現在最不想見人。”
林溪月走到測靈碑旁,看著碑上殘留的淡淡黑霧,伸手碰了碰碑身。她指尖的楓葉玉佩突然燙得厲害,讓她趕緊縮回手。“這氣息……好冷。”她蹙著眉,“像我小時候在家族古籍里見過的‘蝕心魔氣’,書上說這種魔氣會啃噬修士的心脈,讓靈力變得駁雜,時間長了還會亂心智。”
“蝕心魔氣?”云澈一愣,這名字比他想的“邪祟”更具體。
“嗯。”林溪月點頭,解下腰間的楓葉玉佩遞給云澈,“爹爹說這玉佩是‘清心玉’,用千年暖玉芯做的,能防魔氣。剛才那個弟子跑過的時候,玉佩燙得我差點拿不住。”
云澈接過玉佩,觸手溫潤,里面流轉的紅光似乎更亮了些,一股純凈的靈氣順著指尖傳來,讓他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些。“多謝師妹。”
“師兄拿著吧,說不定能用得上。”林溪月笑得眉眼彎彎,“看剛才那情形,他身上的魔氣已經不輕了,若是再接觸那源頭,怕是……”她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
這時,祭臺上的鐘聲突然響起,“咚——咚——咚——”三聲綿長的鐘鳴,宣告大典正式開始。各峰長老依次登臺致辭,說著宗門的規矩和期望,廣場上的弟子們重新列隊,剛才的騷動漸漸平息,只是偶爾還有人偷偷往測靈碑那邊看。
林溪月被陸明宇拉著去了祭臺側的內門區域,臨走前還回頭對云澈揮了揮玉佩。云澈站在原地,手里捏著那塊溫熱的清心玉,望著測靈碑上漸漸散去的黑霧,心里越來越沉。
蝕心魔氣……
難怪沈硯的靈力會變得駁雜,難怪測靈碑會排斥他,難怪迷霧森林里的弟子會出現同樣的青黑紋路。那枚黑色晶石里的,根本不是什么能快速提升修為的靈力,而是能腐蝕心脈、亂人神智的蝕心魔氣!
而沈硯,顯然已經被這魔氣纏得很深了。
廣場上的凝神香還在燃燒,香煙筆直向上,映著祭臺的青銅鼎,顯得莊嚴肅穆。可云澈卻覺得,有什么東西正在這平靜之下悄然滋生,像礦洞深處的藤蔓,正順著黑暗蔓延,纏向那些渴望力量的人。
他握緊了手里的清心玉,玉的溫潤抵不過心底的寒意。抬頭望向學院后山的方向,那里云霧繚繞,三號礦洞就藏在云霧深處,像一只蟄伏的巨獸,正等著下一個獵物。
宗門大典還在繼續,祭臺上的長老開始宣布新的內門弟子名單,引得陣陣歡呼。可云澈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廣場西側的拐角,那里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長廊的聲音,像誰在低聲嘆息。
他知道,沈硯這一跑,怕是再也回不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