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塊浸了墨的破布,沉沉地壓在草海之上。我攥著那張泛黃的地圖,腳下的淤泥發出 “咕嘰” 的**,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底下蠢蠢欲動。
三天前,我接到表叔的電話,說他在草海附近的老林里迷了路,讓我務必過去接他。表叔是個老獵戶,一輩子跟山林打交道,從沒聽說過他會迷路。電話里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還夾雜著奇怪的 “嘩啦啦” 的水聲,即便隔著幾百公里,我都能聞到那股潮濕的腥氣。
地圖是表嬸給的,說是表叔出門前特意畫的??纱丝虜傞_在掌心的圖紙,邊緣已經泛起霉斑,上面用朱砂畫的路線像一條條凝固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發亮。更詭異的是,圖上草海的位置,被人用墨筆圈了個歪歪扭扭的圈,旁邊還寫著三個小字 ——“莫回頭”。
“莫回頭……” 我喃喃自語,剛要把地圖折起來,指尖突然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低頭一看,那三個字像是活了過來,墨色正順著紙張的紋理慢慢暈開,在我手背上留下三個冰涼的印記。
風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卷起地上的枯草,打著旋兒往草海里鉆。草海深處傳來 “沙沙” 的聲響,不是風吹草動的那種自然聲,更像是有無數只手在水底攪動著什么。我打了個寒顫,裹緊了身上的沖鋒衣,加快了腳步。
按照地圖的指引,穿過這片草甸就能到老林的入口??勺吡丝煲粋€小時,四周的景象還是一模一樣 —— 齊腰深的枯草,黑黢黢的水洼,還有那些在暮色中若隱若現的蘆葦叢,像一排排沉默的鬼影。
“不對勁。” 我心里咯噔一下,停下腳步掏出指南針。指針像瘋了一樣打著轉,紅色的箭頭時而指向草海,時而指向天空,最后 “啪” 地一聲斷了,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銅針在透明罩子里晃悠。
就在這時,一陣若有若無的歌聲飄了過來。
那歌聲很輕,像極了女人的哼唱,卻又帶著說不出的詭異。調子很簡單,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像是在訴說著什么,又像是在引誘著什么。我豎起耳朵,歌聲時斷時續,像是從草海深處傳來,又像是就在耳邊。
“誰在唱歌?” 我朝著聲音的方向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的草甸上擴散開,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有那歌聲,還在不緊不慢地飄著,像一根無形的線,牽著我的腳步往草海走去。
腳下的土地越來越軟,淤泥沒過了腳踝,冰冷的泥水順著褲管往上爬,帶著一股腐爛水草的腥氣。我突然想起表嬸說過的話,草海底下全是爛泥和水草,一旦陷進去,就再也別想出來。
“不能再往前走了。” 我咬咬牙,轉身想往回走,可剛邁出一步,就感覺腳踝被什么東西抓住了。
那東西冰冰涼涼的,滑膩膩的,像是一只人手。
我嚇得渾身一僵,猛地低頭看去,只見一只慘白的手從淤泥里伸了出來,死死地攥著我的腳踝。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淤泥,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紫色。
“??!” 我驚叫一聲,拼命地往回拽腿??赡侵皇值牧獯蟮皿@人,像一把鐵鉗似的,怎么也甩不開。淤泥里傳來 “咕嘟咕嘟” 的氣泡聲,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慢慢上浮。
歌聲突然變得清晰起來,就在我的耳邊,溫熱的氣息吹得我脖頸發癢。“小哥哥,陪我玩玩吧……” 一個嬌媚的聲音響起,帶著濃濃的水汽。
我猛地轉頭,身后空無一人。可那只抓著我腳踝的手,卻突然加大了力氣,將我往草海里拖去。泥水瞬間沒過了膝蓋,冰冷的觸感讓我渾身發抖。
“放開我!” 我掏出隨身攜帶的匕首,朝著那只手狠狠刺去。匕首刺入皮肉的聲音很悶,像是扎進了一塊爛肉里。那只手猛地一顫,松開了我的腳踝,縮回了淤泥里,只留下一道暗紅色的血痕在水面上慢慢散開。
我連滾帶爬地往后退,直到腳踩到堅實的土地才敢停下。回頭望去,草?;謴土似届o,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赡_踝上清晰的指印和手背上冰涼的 “莫回頭” 三個字,都在提醒我剛才經歷的是多么真實的恐怖。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只有幾顆星星在云層里若隱若現。我找了一棵粗壯的老樹,背靠著樹干坐下來,掏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根煙。尼古丁的味道讓我稍微冷靜了一些,但心臟還是跳得厲害。
我開始仔細回想這一路上的種種異常。表叔的電話,泛黃的地圖,會動的字跡,詭異的歌聲,還有那只從淤泥里伸出來的手…… 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可怕的可能 —— 草海里,真的有不干凈的東西。
“嘩啦啦……”
草海深處又傳來了水聲,比剛才更近了。我熄滅煙頭,握緊匕首,警惕地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靠近,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漣漪,朝著我這邊擴散過來。
借著微弱的星光,我隱約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水面上漂浮著。那是個女人的身影,長發披散在水面上,像一團散開的墨。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裙擺隨著水波輕輕晃動,遠遠看去,就像一朵盛開在水上的白蓮花。
“是你在唱歌嗎?” 我壯著膽子問了一句,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顫抖。
女人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朝著我這邊漂過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我能看清她的臉了。那是一張極其美麗的臉,皮膚白得像紙,嘴唇紅得像血,眼睛卻空洞洞的,沒有一絲神采。
她的身體在水面上漂浮著,雙腳卻沒有沾到水,就像是被什么東西托著一樣。我突然意識到,她根本不是在游泳,而是在…… 漂。
“小哥哥,你為什么要跑呀?” 女人終于開口了,聲音還是那么嬌媚,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寒意,“我只是想找個人陪我聊聊天……”
“你到底是誰?” 我握緊匕首,一步步往后退。
女人笑了起來,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卻讓我感覺頭皮發麻?!拔沂钦l?” 她歪著頭,眼神空洞地看著我,“我是這里的主人呀,他們都叫我…… 草海水鬼。”
“水鬼” 兩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響。我想起小時候奶奶講過的故事,說那些淹死在水里的人,魂魄會被困在水底,變成水鬼,只有找到替身,才能投胎轉世。
“你別過來!” 我舉起匕首,對著女人喊道。
女人似乎沒聽到我的話,依舊慢慢地朝著我漂過來。她的裙擺下,隱約有什么東西在晃動,細細長長的,像是…… 頭發?
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她的腳下,有無數根黑色的頭發從水底伸出來,纏繞著她的腳踝,托著她在水面上移動。那些頭發像是有生命一樣,在水里劃動著,時不時有幾根掙脫出來,朝著我這邊伸過來。
“快跑!” 一個嘶啞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后響起。
我猛地回頭,只見一個渾身是泥的老頭拄著一根木棍,正踉踉蹌蹌地朝我跑來。他的衣服破爛不堪,臉上沾滿了淤泥,只有一雙眼睛亮晶晶的,透著驚恐和焦急。
“表叔?” 我愣了一下,隨即認出了他。
“別廢話,快跑!” 表叔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著我就往老林的方向跑?!澳菛|西被驚動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我被表叔拽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跑。身后傳來女人凄厲的尖叫,還有頭發在水里攪動的 “嘩啦啦” 的聲音。我不敢回頭,只能跟著表叔拼命地跑。
表叔對這里的地形似乎很熟悉,在黑暗中左拐右繞,很快就把我帶到了一片茂密的樹林里。他靠在一棵樹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蒼白得像紙。
“表叔,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累得夠嗆,扶著樹干問道,“那女人…… 真的是水鬼?”
表叔點點頭,咽了口唾沫,聲音嘶啞地說:“那是草海里的水鬼,已經有幾十年了。據說她是民國時期被人販子賣到這里的,后來不堪受辱,跳了草海。從那以后,草海就不太平了,每年都有人在那里失蹤?!?/p>
“那你怎么會迷路的?” 我不解地問。
表叔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像是在回憶什么可怕的事情?!拔摇?我那天看到一個女人在草海邊梳頭,就多看了幾眼。結果等我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被困在草海里了。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會回到原地?!?/p>
“那你是怎么出來的?”
“我也不知道。” 表叔搖了搖頭,“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跟著聲音走,就走到了這里。對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個用紅布包著的東西,“這個給你。”
我接過紅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塊黑色的石頭,上面刻著一些奇怪的符號。石頭入手冰涼,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踏實感。
“這是……”
“這是護身符,” 表叔說,“是我年輕時從一個老道士那里求來的,據說能驅邪避鬼。你把它帶在身上,那水鬼就不敢靠近你了?!?/p>
我把護身符揣進懷里,感覺心里踏實了不少?!澳俏覀儸F在怎么辦?”
“等天亮吧。” 表叔說,“晚上的草海太危險了,我們只能等到天亮再走。”
我點點頭,和表叔一起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坐下。樹林里很安靜,只有風吹樹葉的 “沙沙” 聲。可我卻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全是那個水鬼的樣子,還有她那雙空洞洞的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終于泛起了魚肚白。表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說:“走吧,天亮了,那東西不敢出來了。”
我跟著表叔,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路過草海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草海在晨光的照耀下,顯得平靜而美麗,根本看不出昨晚的恐怖??晌抑?,在那平靜的水面下,隱藏著怎樣的危險。
回到表叔家,表嬸看到我們平安回來,激動得哭了。她給我們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可我卻沒什么胃口。一想到昨晚的經歷,我就覺得渾身發冷。
吃完飯,我準備回家。表叔把我送到門口,又叮囑了我幾句:“以后千萬別再去草海了,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還有,那塊護身符你一定要帶好,別弄丟了?!?/p>
我點點頭,跟表叔和表嬸告別,發動了汽車。車子駛離村子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遠處的草海。在陽光下,草海像一塊巨大的綠寶石,閃閃發光。可我知道,那美麗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個等待了幾十年的怨魂。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過草海。但我常常會想起那個水鬼,想起她那雙空洞洞的眼睛。我不知道她還會在草海里待多久,也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會被她引誘。我只希望,她能早日得到解脫,不再受那無盡的痛苦。
而草海的傳說,也在當地流傳了下來。人們都說,在月圓之夜,如果你在草海邊聽到女人的歌聲,千萬不要回頭,也不要靠近,那是草海水鬼在尋找她的替身。
回到城里的第一個星期,我總覺得浴室的鏡子在滲水。
清晨刷牙時,鏡面上會凝結出細密的水珠,順著玻璃往下滑,在瓷磚上積成小小的水洼。起初我以為是淋浴后的潮氣,直到某天深夜起夜,發現鏡子里映出的脖頸處,掛著一縷濕漉漉的黑發。
我猛地摸向自己的后頸,指尖只觸到干燥的皮膚。再抬頭時,那縷頭發已經消失了,鏡面上的水珠卻像活過來似的,聚成小小的漩渦,旋轉著沒入玻璃深處。
床頭柜上的護身符變得越來越冰,即使在盛夏也透著刺骨的寒意。有天夜里我被凍醒,發現那塊黑色石頭正泛著青幽幽的光,上面刻的符號像是在蠕動,拓在床單上的影子竟成了水草的形狀。
“嘩啦啦 ——”
廚房傳來水龍頭沒關緊的聲響。我攥著護身符摸到門口,看見水槽里的水正自動往上涌,漫過臺面的液體里浮著些墨綠色的水草,腥氣順著門縫鉆出來,和草海的淤泥味一模一樣。
當我舉著菜刀沖進去時,水突然退得一干二凈,只在不銹鋼槽底留下幾道抓痕,像是指甲用力劃過的痕跡。
我坐在廚房地板上抽煙,打火機打了三次才燃起火苗。煙絲在指尖燒出焦味,恍惚間又聽見那個嬌媚的聲音在耳邊哼歌,調子還是那幾句,卻比在草海時清晰了百倍。
“小哥哥,你把我丟下了呀……”
煙灰燙在虎口,我猛地跳起來去翻行李箱。表叔給的那張地圖還在,只是原本朱砂畫的路線已經變成了暗紅色,像是被血水浸透。草海的圓圈里多出個模糊的人影,長發垂到水面,裙擺下隱約纏著什么東西。
手機在這時突然震動,屏幕上跳出個陌生號碼,歸屬地顯示是草海附近的小鎮。我猶豫著按下接聽鍵,聽筒里傳來 “咕嘟咕嘟” 的氣泡聲,還有女人含混不清的哼唱,和記憶里水鬼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救…… 救命……” 一個嘶啞的男聲突然闖進來,背景里滿是慌亂的水聲,“她在拉我的腳…… 好多頭發……”
電話突然掛斷,再打過去已是空號。我盯著手機屏幕上的通話記錄,冷汗順著脊椎往下淌。那個聲音太像表叔了,可表叔明明好好地待在村里。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表叔家。推開院門時,曬谷場上的竹匾里晾著些發黑的水草,表嬸正蹲在井邊搓洗衣物,木盆里漂著件白色連衣裙,領口繡著朵早已褪色的蓮花。
“表嬸,表叔呢?” 我的聲音在發抖。
女人慢慢轉過頭,她的眼球上蒙著層白霧,像是長期泡在水里的人?!八ゲ莺A搜?,” 她咧開嘴笑,露出泛白的牙齒,“說要給你找樣東西,說你帶回來的護身符,鎮不住她……”
木盆里的水突然沸騰起來,那件白裙像被無形的手提著,從水面慢慢浮起。我看見裙擺下纏著無數根黑發,正順著盆底的裂縫往井里鉆。
“你看,” 表嬸指著井臺,那里刻著和護身符一樣的符號,“民國二十三年,她就是從這口井被拖走的。那時候她才十六,梳著雙丫髻,辮子上綁著紅繩……”
井里突然傳來 “咚” 的一聲悶響,像是有人掉了下去。我趴在井沿往下看,漆黑的水面上漂著個熟悉的身影,表叔的草帽正隨著水波慢慢打轉,他的腳踝處纏著團黑發,正被緩緩拖向深處。
“抓住!” 我解下脖子上的護身符扔下去,石頭在半空劃出道青光,落水時激起巨大的水花。井里傳來女人的尖叫,黑發像被火燒般蜷成一團,表叔趁機抓住井繩往上爬,指甲縫里還嵌著黑色的淤泥。
“她跟著你回城了,” 表叔趴在地上咳著水,咳出的泡沫里混著水草,“那護身符只能鎮住她的本體,鎮不住她的怨氣……”
他從懷里掏出個銹跡斑斑的銅鎖,鎖身上刻著 “沈蓮” 兩個字?!斑@是在她墳里挖出來的,她是被人販子鎖在船上運來的,跳海前用這把鎖把自己和船綁在一起,說要讓那些人不得好死……”
銅鎖突然變得滾燙,燙得表叔手一抖掉在地上。鎖扣 “咔噠” 一聲彈開,里面滾出半枚銅錢,上面刻著的 “光緒元寶” 已經被水浸得發綠。
這時井里的水開始往外溢,漫過我的腳踝。我低頭看見水面上漂著無數張人臉,都是些模糊的男人輪廓,他們的脖頸處都纏著黑發,眼睛空洞地望著天空。
“這些都是她的替身,” 表嬸的聲音變得尖利,她的臉正在扭曲,皮膚下像是有水在流動,“每年一個,今年該輪到你了!”
她的頭發突然瘋長,像無數條黑色的蛇纏向我的脖子。我抓起地上的銅鎖扔過去,鎖鏈在空中纏住她的頭發,發出滋滋的響聲。表嬸尖叫著后退,身體在陽光下漸漸變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灘黑水滲進土里。
表叔拉著我往院外跑,身后傳來井臺崩裂的聲音?;仡^時看見那口井正在塌陷,涌出的黑水帶著無數黑發,在曬谷場上織成巨大的網,將整個院子都罩在里面。
“去鎮上找王瞎子,” 表叔跑得氣喘吁吁,“他爺爺當年是撈尸人,知道怎么送走她……”
鎮上的老茶館里,王瞎子正用渾濁的眼珠對著茶杯里的茶葉發呆。聽見我們的腳步聲,他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墩:“那東西跟著你們呢,她的銅錢還在你身上吧?”
我摸出褲兜里的半枚銅錢,不知何時它竟從銅鎖里跑到了我的口袋。銅錢接觸到空氣的瞬間,突然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像血一樣順著指縫往下滴。
“民國二十三年那場大水,草海吞了三條船,” 王瞎子用拐杖敲著地面,“沈蓮的船就在里面,她懷里揣著給弟弟治病的錢,那半枚銅錢是她娘留的念想……”
拐杖突然指向我的胸口:“你護身符上的符號,是當年道士畫的鎮魂符,可她不是惡鬼,是冤魂。要送走她,得把銅錢拼完整,還得讓害她的人償命?!?/p>
“害她的人早就死了!” 表叔急道。
“死了也能找回來。” 王瞎子從懷里掏出個牛皮袋,倒出些灰白色的粉末,“這是草海底的陳年淤泥,拌著黑狗血涂在眼上,能看見水里的東西。今晚月圓,你們去草海沉船的地方,把銅錢扔進船里,她自然會走。”
我盯著那袋淤泥,突然想起表嬸化作的黑水,胃里一陣翻涌??煽诖锏你~錢還在發燙,像是在催促我快點行動。
入夜后,草海的水面泛著詭異的銀光。我和表叔劃著木船往深處去,船槳攪動水面時,總覺得底下有什么東西在跟著,船底時不時傳來刮擦聲,像是被水草纏住了。
“就在前面?!?表叔指著水下隱約的船影,那里的水面冒著泡,像是有東西在呼吸。
我按王瞎子說的,把混著黑狗血的淤泥抹在眼皮上。再睜開眼時,整個草海都變了模樣 —— 水面上漂著無數個透明的人影,都是些穿著民國服飾的男人,他們的腳都浸在水里,腳踝處纏著黑發。
而在那艘沉船的位置,站著個穿白裙的姑娘,梳著雙丫髻,辮子上的紅繩已經褪色。她正低頭看著手里的半枚銅錢,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
“沈蓮?!?我輕聲喊她,從口袋里掏出那半枚銅錢。
她猛地抬頭,臉上沒有五官,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窟窿??晌覅s能感覺到她在看我,那些漂浮的男人影突然躁動起來,朝著我們的船圍過來。
“把銅錢給她!” 表叔舉著船槳打退靠近的人影,“快!”
我將銅錢扔過去,兩枚半錢在空中合二為一,發出金色的光。沈蓮的身影在光芒中漸漸清晰,露出張清秀的臉,眼睛里流出兩行血淚。
“我弟弟……” 她的聲音很輕,像風穿過蘆葦,“我想知道他后來怎么樣了……”
“你弟弟叫沈木,” 王瞎子不知何時出現在岸邊,手里舉著個泛黃的信封,“民國三十五年病死的,死前讓我爺爺給你帶句話,說他不怪你沒回去……”
沈蓮的身影晃了晃,那些圍著我們的男人影突然跪了下去,化作黑煙消散在水里。她朝著岸邊深深鞠了一躬,轉身走進沉船,船身漸漸沉入水底,水面最后泛起一圈漣漪,像是有人在水下嘆了口氣。
我抹掉眼皮上的淤泥,草?;謴土似届o,只有月光在水面上灑下片銀輝。口袋里的護身符不再發燙,銅錢也失去了溫度,變成枚普通的古錢。
回程的路上,表叔突然說:“其實我爹當年也是人販子,他總說夜里聽見女人哭,最后在草海里上吊了。” 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半塊啃過的窩頭,“這是我在沉船里找到的,她到死都沒舍得吃……”
船槳劃過水面,發出嘩嘩的聲響。我望著遠處的岸邊,王瞎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只有那棵老樹還在風中搖晃,像個沉默的守望者。
回到城里的那天,浴室的鏡子不再滲水。我把護身符和銅錢放在抽屜最深處,偶爾拉開抽屜時,還能聞到淡淡的水草味,像有人在耳邊輕輕哼著不成調的歌。
后來聽表叔說,草海再也沒人見過水鬼,只是每年月圓之夜,會有漁民看見水底有艘沉船,船上坐著個梳雙丫髻的姑娘,正低頭擦拭著一枚銅錢。
而我總在想,那些消失的人影里,有沒有沈蓮當年恨的人。或許她要的從來不是替身,只是想找個人,聽她說完那段被水淹沒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