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2月1日清晨,四九城友誼賓館的門房老李比往常提前兩小時就起了床。他特意換上了嶄新的藏藍色中山裝,連風紀扣都系得一絲不茍。推開賓館大門時,晨霧中已經站著七八個形貌各異的訪客——有位穿對襟褂子的老先生拄著棗木拐杖,拐頭包漿溫潤,一看就是傳了三代的老物件;兩個背著二胡的年輕人凍得直跺腳,琴筒上蒙的蟒皮在寒氣中微微發緊;最引人注目的是位滿頭銀發的老太太,懷里抱著個用紅綢布仔細包裹的物件,露出的半截木雕菩薩像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琥珀色光澤。
"同志,文藝座談會在幾樓登記?"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姑娘怯生生地問,她手里攥著的介紹信上印著"蘇州刺繡研究所"的鮮紅公章。老李剛要回答,突然聽見賓館前院傳來整齊的剎車聲。八輛黑色紅旗轎車魚貫而入,文化部的領導們快步走來,為首的那位部長竟先向抱菩薩像的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沈老師,您從吳縣連夜趕來的?這尊明代水月觀音像可是國寶啊!"老太太笑而不語,只是將紅綢布又裹緊了些,露出腕間一只褪色的絞絲銀鐲。
主會場里,爭論從第一分鐘就開始了。中央美院的油畫教授"啪"地把一疊國外畫冊拍在桌上:"現在都什么年代了還搞這些老古董?巴黎的藝術家都在玩裝置藝術了!"他話音未落,角落里慢悠悠站起個穿藍布衫的老人,從懷里掏出塊巴掌大的黃楊木雕——那是一只蓄勢待發的蟋蟀,觸須上的絨毛纖毫畢現,六條腿的關節處還嵌著活動的銅絲。"小同志,"老人把木雕輕輕放在光滑的會議桌上,蟋蟀的須子竟隨著空調微風輕輕顫動,"你那些洋畫冊里,可有這般活物?"會場突然安靜得能聽見中央空調出風口的嗡嗡聲,二十多位專家的目光都粘在那只仿佛下一秒就要鳴叫起來的木雕上。
2月20日的閉幕式上出現了感人一幕。當主持人宣布新增十二個傳統藝術專業時,七十多歲的京劇名家梅葆玥突然渾身顫抖。她哆哆嗦嗦地打開隨身帶的樟木箱,取出一套點翠頭面,孔雀羽的藍光在會議廳的水晶吊燈下流轉變幻。"這是我師父梅蘭芳先生禿子國二十六年傳下來的..."老人枯瘦的手指撫過頭面上微微脫落的翠羽,"當年鬼子人打進北平,師父把它埋在院子里石榴樹下...如今總算不用再藏了。"年輕的文化部干事小張看得入神,鋼筆尖在記事本上洇出個藍色的墨點,恰似頭面上那片最亮的翠羽。
四月的江南煙雨朦朧。傳統文化保護工作組的第一站是蘇州鎮湖。攝像師小王正為怎么拍繡娘的手指發愁——那位八十歲的顧奶奶飛針走線的速度快得連進口的索尼DXC-M3A攝像機都跟不上節奏。"丫頭,放慢點。"顧奶奶笑著換了根只有頭發絲粗細的金線,她布滿老年斑的右手小指上戴著個頂針,在繃架前劃出金色的殘影,"這是打籽繡,一針一個疙瘩..."隨著她手腕輕抖,潔白的緞面上漸漸凸起一朵立體的牡丹花苞。工作組的民俗專家突然發現,老人用的湘妃竹繃架底部刻著"萬歷三十八年制"的楷書款識,繃架邊緣已經被十幾代繡娘的手掌磨出了包漿。
在陜西鳳翔,工作組費盡周折才在縣城外的窯洞里找到最后一位會做泥塑虎的老藝人胡大爺。老漢蹲在窯洞前的棗樹下和泥巴,突然從打著補丁的褲兜里掏出個發黃的毛邊紙本子:"這是我爺光緒年間記的土方子..."工作組的化學教授如獲至寶,那上面用蠅頭小楷寫著"取涇河第三道灣東岸五尺深處的膠泥,摻延安黑山羊頸毛七錢,山西老陳醋三兩,置于榆木盆中捶打三百六十下"。當胡大爺捏的"坐虎"在土窯里燒出絢麗的鐵銹紅時,攝像機的紅燈亮了一整夜——老人說這是祖傳的"閉窯熏色法",要用蘋果木慢火熏烤十二個時辰,再不用就要失傳了。
最戲劇性的發現在云南麗江。工作組原本是去記錄納西古樂的,卻在忠義市場的角落里發現個賣銅器的白族老漢。他攤位上擺著的銅瓢竟能敲出完整的五聲音階!音樂學院的老教授當場買下所有銅器,跟著老漢回了家。在那間被柴火熏得漆黑的灶房里,老漢從梁上取下個落滿灰塵的陶罐,演示了如何用蒼山松脂、洱海邊的特殊礦砂和三年以上的梨木炭來調制"響銅"。工作組連夜整理的二十七頁資料,后來成了金屬工藝學教材里最神秘的章節,其中關于"銅鐵合鑄"的技法讓冶金研究所的專家們都嘖嘖稱奇。
八月的四九城像個蒸籠。教材編委會的辦公室里,編輯們正為"蘇繡十八種針法"的配圖吵得面紅耳赤。突然全樓停電,老編輯老趙摸黑掏出個銅制煤油打火機,"咔嗒"一聲輕響,跳動的火苗照亮了桌上那幅未完成的《百鳥朝鳳》繡片。"都別爭了,"他的聲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就按沈老太太的手法拍,一針一線都不能錯。"當來電時,人們發現他正用英雄鋼筆在稿紙上臨摹針腳走向,紙上的墨跡被汗水暈開,恰似繡線上自然的色彩漸變。
開學季的中央工藝美院門口成了民俗博覽會。9月1日這天,背著紫檀木琵琶的新生和提著雕花工具箱的老生擠在一起,有個山東來的愣頭青居然扛著個未完工的木門神!保安剛要阻攔,雕刻系的主任卻小跑過來,眼鏡都滑到了鼻尖:"好小子!這是濰坊楊家埠的'鑿活'刀法吧?"門神像的漆味混著食堂飄來的蔥花香,在秋日的校園里釀出奇特的年味。教務處的老師翻著花名冊直搖頭:"今年報傳統專業的學生比去年多了三倍,連藏族唐卡班都招滿了..."
最熱鬧的要算戲曲學院的練功房。清晨六點,京劇班的孩子們正在"耗山膀",忽然聽見隔壁傳來清脆的梆子聲。十七歲的河北姑娘小芳扒著門縫一看,差點驚掉下巴——她的偶像、豫劇大師馬金鳳正在給曲劇班做示范!老太太一個"臥魚"動作下去,練功服下露出截洗得發白的老式綁腿,那布料還是七十年代的"的確良",膝蓋處打著整整齊齊的補丁。
珠寶設計系的實驗室里靜得出奇。學生們圍著塊和田羊脂玉籽料不敢下刀,白胡子老教授急得直拍工作臺:"怕什么?玉有靈性,它等著你們給個模樣呢!"突然有個戴眼鏡的女生舉起手,鏡片上還沾著打磨時的石粉:"老師,我想雕個'嫦娥奔月',用這塊玉皮做云彩..."她話音未落,老教授已經顫巍巍地打開紅木工具箱,取出祖傳的砣機:"好!就沖這個敢想敢干的勁兒!記住,下刀時要聽玉的聲音..."
深秋的傍晚,美院的屋頂花園成了最搶手的地方。建筑系的學生們支著老式繪圖板臨摹故宮角樓,突然發現琉璃瓦當上蹲著個穿曲裾深衣的姑娘——那是服裝設計系的學霸在測試新做的漢服,衣袂上的纏枝紋是用植物染料親手染的。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映在仿古青磚上,恍如穿越千年的驚鴻一瞥。樓下忽然傳來手風琴聲,音樂系的同學正在排練《梁祝》,中西樂器的混響驚起一群鴿子。
十二月的匯報演出轟動京城。民族音樂班的合奏《春江花月夜》里,琵琶輪指帶出的泛音還未消散,臺下幾位白發老人就掏出了手帕——他們聽出了失傳已久的"弦索十三套"技法,這種明代宮廷樂師的絕活,如今竟在二十歲的學生手中重現。更讓人驚嘆的是舞蹈系的《敦煌》,當領舞姑娘反手彈起背上的阮咸琵琶時,十二幅長綢同時飛旋,文化部的領導猛地站起來鼓掌,把青花瓷茶杯都碰翻了,茶水在節目單上洇開一朵墨梅。
除夕夜,工藝美院的留守學生們搞了個特別的守歲活動。雕塑系的小伙子們用無錫惠山泥捏了套十二生肖,珠寶班的姑娘們給每個動物都鑲了眼睛——用的是從實驗室"順"出來的碎寶石:老鼠眼睛是紫水晶,龍睛是橄欖石。當新年鐘聲響起時,他們突然發現老門衛也在圍觀,老人手里端著碗冒熱氣的餃子,碗底還印著"人民公社好"的紅字:"孩子們,趁熱吃...你們捏的老虎,真像我小時候奶奶炕頭上擺的那個,連尾巴上的螺旋紋都一模一樣..."
開春后的第一場雨來得突然。美院庫房的老管理員急著搶救晾曬的教材,卻看見建筑系的五個學生自發用身體護住了那堆傳統建筑圖紙。雨水順著他們的發梢滴在《營造法式》的復印本上,暈開的墨跡恰似一幅天然的水墨斗拱圖。最瘦小的那個廣東學生突然笑了:"老師別急,這墨是防水的!"他翻開被雨水打濕的《清式營造則例》,紙張上浮現出淡淡的朱紅色——原來他們早就用紅藍鉛筆在原圖上標好了尺寸。老管理員望著這群渾身濕透的年輕人,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剛參加工作時,跟著梁思成先生測繪古建筑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