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淵的腳步落在孤碑前的最后一塊碎石上,塵灰簌簌從碑面滑落。他沒抬頭看那道深嵌入石的劍痕,右手只是更緊地攥住了灰燼劍鞘。掌心與劍柄相貼之處,有細微的震顫傳來,像是鞘內藏著的心跳,又像是某種警告。
三百丈外的地縫里,半截青銅劍柄斜插在焦土中,刻著兩個古篆——“人性”。他瞥了一眼,沒停步。執劍的人不需要撿別人的遺物,哪怕那東西長得像他的命根子。
劍冢深處的地脈開始抽搐,碎劍殘片無風自動,鋒刃齊齊轉向他,劍氣如針,刺穿衣袍,割裂皮肉。一步踏出,肋骨處傳來鋸齒般的鈍痛,像是有無數把小刀在經絡里來回拉扯。他沒閃,也沒退,反而將左眼血光掃向前方因果線。
識海中,葉孤鴻臨死前的畫面再度浮現:白衣染血,回頭一笑,說“劍在人在”。那聲音不響,卻壓過了所有劍鳴。
“我知道。”陸淵低語,脊椎青焰轟然炸開,順著九厄劍骨沖上肩頸。灰燼劍鞘共鳴,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響,碎劍陣列竟自行裂開一道通路。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時間的裂縫上。
通路盡頭,一道身影正背對著他,立于翻涌的地底黑霧之上。那人赤足踏空,衣袍襤褸,周身纏繞著灰黑色氣流,每一次揮掌,都有天道碎片被轟碎,化作光屑四散。可每擊退一道碎片,他身上就崩解一縷血肉,如灰燼般飄散。
陸淵瞳孔一縮。
那人肩胛骨處,浮現出一道紋路——與他左眼相同的銀河紋路。但那紋路里流淌的不是星河,而是淚光。
九厄劍突然躁動,劍柄滲出黑血,順著指縫滑下。識海深處,一個聲音低語:“別信他……那是你的軟弱。”
是噬靈尊。
陸淵冷笑,抬手將劍尖刺入掌心。血涌出的剎那,神志清明。他盯著那背影,聲音不高,卻穿透亂流:“你擋我的路了。”
那人緩緩轉身。
墨九淵。
嘴角咧開,笑得瘋癲:“陸淵,你以為你救的是誰?”
話音未落,他手中無劍,卻憑空凝出一柄灰燼長劍。劍身如鏡,映出的畫面讓陸淵呼吸一滯——那是他當初吞噬噬靈尊的瞬間。黑霧翻騰,神魂撕裂,而在那飛散的光點中,一張臉逐漸清晰:眉骨高聳,眼尾上挑,正是眼前這人。
陸淵沒動,可體內劍骨劇痛,仿佛有另一股意志在爭奪身體的掌控權。他咬牙,將灰燼劍鞘重重抵地,借葬劍魂之力鎮壓異動。
“你到底是誰?”他問。
墨九淵歪頭,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你斬盡惡念,卻把我當敵人?”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是你的人性。你當年吞噬噬靈尊時,把它當毒瘤剜了出去——可你忘了,那一刀,割掉的不只是惡,還有你不敢承認的軟弱。”
陸淵冷笑:“我從不軟弱。”
“那你哭過嗎?”墨九淵忽然問。
陸淵沉默。
“夜未央沉睡那夜,你跪在寒潭邊,指甲摳進泥土,喉嚨里發出嗚咽,像條斷了脊的狗。”墨九淵一步步逼近,“葉孤鴻自爆時,你抱著斷劍,整整三天沒抬頭。姬青鸞消散那天,你站在九霄之巔,一句話沒說,可眼里全是淚。”
“閉嘴。”陸淵聲音低沉。
“你把那些都藏起來了。”墨九淵笑得更瘋,“你以為那是軟弱,所以一刀割了,扔進輪回的灰燼里。可你忘了——人性不是弱點,是平衡。天道怕的不是你有多狠,而是你還能動情。”
九厄劍突然震動,劍身裂紋中浮現出一行文字,直接映入識海:「善念非弱,乃道之衡;剝離者非魔,乃天道所懼」。
悖道真解。
陸淵盯著那行字,忽然笑了:“所以你是我的人性?那你告訴我——我為什么從未感覺你存在?”
墨九淵怔了怔,隨即大笑,笑聲如裂帛,在劍冢上空回蕩。他抬手,猛地撕開胸膛。
無血。
只有無數細碎光點如星塵般飄散,每一點都映出一個畫面——陸淵在寒潭邊跪著流淚,陸淵抱著斷劍喃喃自語,陸淵站在雪地里,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花瓣,眼神溫柔得不像他自己。
“你把人性……”墨九淵的聲音忽然輕了,像風,“都藏在了不敢回憶的地方。”
光點緩緩匯聚,凝成一句殘語,懸在半空。
陸淵站在原地,沒動,也沒反駁。他只是低頭,看著自己握劍的手。掌心的血還在流,滴在灰燼劍鞘上,發出“嗤”的輕響。
就在這時,地脈深處傳來鎖鏈崩斷的巨響。
一道天道碎片趁機從墨九淵身后暴起,化作銀光利刃,直撲陸淵后心。速度快得連銀河紋路都來不及反應。
可灰燼劍鞘動了。
它自行抬升,橫在陸淵背后,精準擋下那一擊。撞擊的余波震得陸淵虎口發麻,可劍鞘紋絲未損。
墨九淵看著這一幕,忽然笑了:“它認你,哪怕你否認我。”
陸淵緩緩轉身,盯著那道碎片殘影,又看向墨九淵:“所以你攔在這里,是為了保護我?”
“我不是保護你。”墨九淵搖頭,笑容淡了,“我是來問你——你還敢不敢接回你自己?”
陸淵沉默。
墨九淵抬起手,指尖凝聚一縷灰燼,輕輕點向陸淵眉心:“你怕的不是我,是你一旦承認我存在,就得面對那些你拼命逃避的痛。可陸淵,痛才是活著的憑證。你用劍斬天道,可你連自己的心都不敢碰。”
指尖未至,陸淵猛然抬劍。
九厄劍橫在兩人之間,劍鋒對準墨九淵咽喉。
“我不需要你來教我做人。”他聲音冷得像冰。
墨九淵卻不躲,反而湊近,鼻尖幾乎碰上劍鋒:“那你告訴我——為什么劍鞘會替你擋那一擊?它可沒你這么倔。”
陸淵瞳孔一縮。
墨九淵笑了,笑得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你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
話音未落,他忽然抬手,掌心拍向九厄劍鋒。
血光迸現。
他的手被劍刃貫穿,可他沒退,反而將手掌往前一送,讓劍鋒更深地刺入血肉。灰燼從傷口中涌出,纏繞上劍身,竟與九厄劍的裂紋融為一體。
陸淵想抽劍,卻發現劍身如被釘住,紋絲不動。
“你看看。”墨九淵低聲說,眼中淚光與星河交織,“這劍,本就是由你的恨與痛鑄成。可它現在,也在流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