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淵的劍鋒仍抵在墨九淵咽喉,可那柄由灰燼凝成的長劍,卻已刺穿了自己的手掌。血順著劍脊滑落,滴在劍鞘上,發出輕微的“嗤”響。他想抽劍,卻發現九厄劍紋絲不動——不是被外力鎖住,而是劍本身在抗拒。
它不愿傷他。
這念頭剛起,墨九淵便猛地前沖,灰燼長劍直取陸淵心口。動作干脆,沒有半分遲疑,仿佛這一劍早已注定。
劍未至,陸淵卻已感知到死亡的寒意。可就在剎那,肩上的灰燼劍鞘猛然離體,橫擋于胸前。兩劍相撞,沒有金鐵交鳴,只有一聲悶響,如同天地裂開一道縫隙。
黑白交織的劍氣轟然炸開,一圈漣漪掃過劍冢,碎石懸浮,塵灰倒卷。陸淵被震退三步,腳跟碾碎地脈裂痕,可他顧不上穩身,瞳孔驟縮——眼前的空間扭曲了。
不是幻象。
是未來。
兩個畫面在扭曲的氣流中浮現,清晰得如同觸手可及。
左邊,他站在天機閣頂的永生祭壇上,雙目空洞,瞳孔化作旋轉的天道符文。腳下跪著無數修士,包括夜未央、葉孤鴻、姬青鸞,皆低垂著頭,神情麻木。他抬起手,掌心浮現出一道鎖鏈,緩緩纏上自己的脖頸。那一刻,他不再是人,而是規則本身,冰冷、永恒、無情。
右邊,同樣是祭壇,但畫面截然不同。他站在崩塌的陣眼中央,九厄劍斷成數截,插在周身。他張口吐出一口血,卻笑了。緊接著,他雙手合十,將最后一縷劍骨捏碎。轟然巨響中,九重滅世劫自天而降,將他與天道一同撕碎。而在那毀滅的盡頭,有無數虛影從劍中走出——夜未央撫琴而笑,葉孤鴻執劍回眸,姬青鸞指尖輕點他的眉心,如雪消散。
陸淵呼吸一滯。
他看得懂這兩個結局。
一個是吞噬人性,成為新的天道,永生不滅,卻再無悲喜。
一個是自毀道基,與乾元同歸于盡,不留痕跡,卻讓那些曾為他死去的人,在最后一刻含笑離去。
“選一個。”墨九淵的聲音響起,平靜得不像剛才那個瘋癲的狂徒。
陸淵沒看他,死死盯著那兩幅畫面。識海中,噬靈尊的低語悄然浮現:“吞噬我,你就能超越一切。天道不過是前人的殘夢,而你,可以成為新的夢。”
話音未落,另一道聲音穿透時空,清冷如雪夜琴音:“你還記得在情劫劍域立下的誓言嗎?”
是夜未央。
陸淵渾身一震。
那夜,雷劫焚身,七情絲網封鎖天地。她站在劍雨中,發絲染血,卻仍笑著問他:“若有一日你站在九霄之巔,俯瞰眾生,可還會記得今日之痛?”
他答:“我以九厄為證,此生不棄情,不墮道,不負人。”
可后來呢?
他斬盡怨靈,吞噬神血,一步步踏上逆天之路。他告訴自己,軟弱是累贅,情感是破綻。他把那些痛、那些淚、那些曾讓他跪地不起的記憶,統統封進識海最深處,當作從未存在。
可現在,它們回來了。
不是以回憶的方式,而是以未來的方式——逼他直視。
“你怕的不是我。”墨九淵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一絲疲憊,“你怕的是承認,你一直需要我。”
陸淵閉眼。
他知道,這一劍若不接,他永遠只是半個人。可若接了,他這一路走來的“無情悖道”,便成了笑話。
他睜開眼,目光落在墨九淵臉上。
“你說你是我的人性?”他問。
“我是你藏起來的那部分。”墨九淵點頭,“你把痛當敵人,把淚當恥辱,可正是這些,讓你還活著。乾元怕的不是你的劍,是你的動情。因為它知道,一個敢為所愛赴死的人,才是真正的悖道者。”
陸淵沉默。
墨九淵抬起手,灰燼長劍緩緩前遞,劍尖抵上陸淵眉心。皮膚被刺破,一縷血線滑下,流過眼角,像一滴未落的淚。
“來。”他說,“若你真覺得我不該存在,那就讓我死在你面前。若你不敢,那就承認——你從未真正斬斷。”
陸淵沒動。
他可以躲,可以反擊,可以拼盡全力將這“人性”再度封印。可他知道,一旦這么做,他終將成為祭壇上那個雙目化符的傀儡。
他閉上眼。
不是認輸,而是準備承受。
劍尖微微下壓,刺入更深。
就在這剎那,夜未央的聲音再度響起,比之前更清晰,仿佛就在耳邊:“你說過,不負人。”
陸淵猛然睜眼。
銀河紋路在左眼中炸開,星光四溢。他非但沒退,反而向前半步,讓劍尖更深地抵入眉心。血流如注,他卻笑了。
“……我忘了。”他低聲道,聲音沙啞,“但現在,我想起來了。”
話音落下,墨九淵瞳孔一顫。
他沒料到陸淵會往前迎。
更沒料到,那一笑,竟如此熟悉——那是陸淵在寒潭邊抱著夜未央沉睡之軀時的笑容,是葉孤鴻自爆后他跪在雪地里的笑容,是姬青鸞消散那夜,他仰望九霄時的笑容。
不是桀驁,不是狠厲。
是痛到極致后的釋然。
墨九淵的手微微發抖。
他本想逼陸淵承認,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他竟有些不敢。
他要的,是陸淵的接納,可他也知道,一旦被接納,他便不再是獨立的“墨九淵”,而是重新成為陸淵的一部分——意味著他的“存在”將終結。
可就在這僵持之際,兩股劍氣的余波轟然撞上劍冢穹頂。
轟——!
整座廢墟劇烈震顫,石柱崩塌,地脈翻涌。一道裂縫自穹頂裂至地底,塵灰如雨落下。而在那裂縫深處,一具殘骸緩緩顯露。
青銅色的軀體,半張臉似曾相識——眉骨高聳,眼尾上挑,正是君臨天的模樣。可另一半臉卻扭曲猙獰,布滿裂痕,隱約可見噬靈尊的輪廓。它的胸腔中央,插著一截斷裂的青銅劍尖,銹跡斑斑,卻與陸淵識海中的九厄劍同源。
陸淵瞳孔一縮。
他認得那劍。
那是初代天機閣主用來封印噬靈尊的兵器,也是他九厄劍的本體殘片。
可為何會在這里?又為何與君臨天融為一體?
他來不及細想,因為墨九淵的劍,仍抵在他眉心。
“現在呢?”墨九淵低聲問,“你還敢接回我嗎?”
陸淵看著那殘骸,又看向眼前這張與自己一模一樣、卻寫滿痛楚的臉。
他抬起手,不是去擋劍,而是輕輕覆在墨九淵持劍的手背上。
血與灰燼交融,順著劍身滑落。
“你說得對。”他聲音很輕,卻清晰如劍鳴,“我怕的不是你。”
墨九淵呼吸一滯。
“我怕的是,一旦接回你,我就再也無法假裝自己是個無情的怪物。”陸淵笑了笑,“可既然誓言還在,人還在,那這一劍……我接了。”
他閉眼,不再抵抗。
墨九淵的手劇烈顫抖。
他知道,這一劍若刺下,陸淵必死。可若不刺,他又算什么?
他要的不是殺戮,是承認。
可當承認來臨時,他卻發現自己下不了手。
劍尖停在眉心,血珠凝而不落。
陸淵的呼吸平穩,仿佛等待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場久違的重逢。
墨九淵終于開口,聲音沙啞:“你……不怕我回來后,毀了你的一切?”
陸淵睜開眼,左眼銀河閃爍,右眼映著血光。
“怕。”他說,“可更怕的,是活著卻忘了自己是誰。”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輕輕觸上劍身。
“來吧。”他說,“讓我們看看,悖道者到底能走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