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沈明琪日日穿行于食客之間,最直接地觀察著他們的喜好與需求,炊煙閣的生意日漸紅火,不到兩個月便收回了本錢。
時值盛夏,一輛馬車停在炊煙閣前,下來一位女子。
她身著輕羅薄衫,薄如蟬翼,行走間肌膚若隱若現,炎炎夏日里,頸項間沁著細密的薄汗,更添幾分晶瑩,款款步入炊煙閣。
只一瞬,堂內剩余的幾桌酒客便停下了杯箸閑談,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牽引,所幸已過了最喧囂的飯點,否則這般容光,怕是要引得門庭擁堵,寸步難行。
劉窈認出女子是吳員外府上的,那次跟隨沈明琪去吳員外府上送羊雜湯時瞧見過。
劉窈的目光從女子的面容轉移到那女子身上流轉的羅裳紋路上,待那女子經過身側時,一陣若有似無的幽香襲來,竟讓劉窈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腳步也不自覺地隨之挪移了半步。
那女子的目光在劉窈身上停了停,似乎也認出了她,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研判。
劉窈心頭一跳,慌忙垂下眼睫,指尖下意識地捏緊了袖口,顯露出幾分不自在的局促。
女子唇角微彎,聲音卻清泠泠的,帶著恰到好處的疏離:“奉吳員外之命,前來尋貴閣沈掌柜一敘。不知沈掌柜此刻可得空見客?”
定娘聞聲款步上前,對著那女子微一福身,聲音清柔溫婉:“貴客見諒,沈掌柜此刻正在后廚鉆研新菜式,煩請您移步雅間歇息片刻,茶點稍后奉上。”
見劉窈仍愣神般定定站著,定娘輕聲喚道:“窈窈,窈窈,快去備些茶點奉上。”
劉窈這才猛然回神,臉上微熱,連忙應了聲“哎”,轉身便麻利地去張羅了。
定娘微微一笑,快步來到后廚。
只見沈明琪正全神貫注地看著眼前炒好的一盤菜,夾起一口放進嘴里,細細咀嚼。
定娘走近過去,提高了些聲音道:“琪兒,前頭來了位女客,說是奉吳員外之命,正在雅間候著你呢。”
這幾日沈明琪心里正盤算著吳員外何時會來找她,此刻一聽“吳員外”三個字,眼神倏然一亮,心中了然道:“果然來了!”
她當即利落地解下圍腰,又將挽起衣袖的襻膊三兩下松開卷好,隨手搭在灶臺邊,末了,還不忘就著水缸旁的水盆潦草地抹了把臉和手,拭去額角的汗漬與灶間的煙火氣,抬步就往外走。
出了后廚,沈明琪并沒有直接去雅間,先是去了柜臺處拿出一本賬本,然后才往雅間方向去了。
還沒坐下,沈明琪便開始寒暄:“本想過幾日親自過去呢,怎么娘子倒先來了。”
女子莞爾一笑,道:“東京現在還有誰不知道炊煙閣,吳員外自然也知道沈掌柜的忙,哪敢打擾,自然是讓我這閑人來一趟了!”
“娘子說笑了,炊煙閣開張不過才兩個多月的光景,哪里就人盡皆知了!娘子既然來了,不如嘗嘗炊煙閣的新菜品。”
女子道:“沈掌柜不必客氣,叫我師師就好,菜,我就不嘗了,我來,是帶了任務來的。”
終于切入正題了,沈明琪也不含糊,將手上的賬本攤開在案上,輕輕推了過去。
“娘子,哦,師師,請看,”她指著賬冊,聲音沉穩,“此冊詳錄了炊煙閣開張修葺的使費、日常食材采買的流水、客人支付的銀錢,還有預付的訂錢,以及尚未收回的賒賬數目,皆依四柱之法,條分縷析,請師師過目。”
師師垂眸,指尖逐行點過墨跡清晰的條目,從第一頁細細看到末頁,足足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才合上冊子。
再抬眼時,她眸中掠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贊賞:“不曾想沈掌柜竟有這等細致功夫,賬目做得清爽明白,毫厘不差。”她略一停頓,話鋒如弦音陡轉,“如今既已見利,從下月起,吳員外那份紅利,每月初五,沈掌柜當依約分賬,莫要遲了才好。”
沈明琪亦莞爾:“這是自然,下月初五,師師姐姐前來核驗對賬便是了!”
送走師師,沈明琪再次進入了后廚。
東京的夜,在萬家燈燭中蘇醒。
朱雀門至州橋的御街,已化作一條流淌的光河,千家商鋪檐下懸起竹骨絹紗燈籠,暖黃光暈層層暈染著青石板路,夜風拂過,裹挾著炙羊肉的焦香、新酒的清冽,還有脂粉鋪子逸出的沉水香屑,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許王憑欄立在樊樓西樓最高處,目光沉沉掠過腳下喧囂的光河,凝向不遠處宮闕沉寂的飛檐,杯中酒被他抬手一傾,一飲而盡。
“稟許王殿下,蕭大人已至門外。”一名隨從躬身稟報。
許王略一頷首,隨從便悄無聲息地退入珠簾之外。
珠簾輕響,蕭鐸已掀簾而入。
他褪去了白日里的玄甲,換上一身天青色直裰,更顯挺拔。
“臣蕭鐸,參見許王殿下。”蕭鐸叉手躬身,行止利落恭敬。
許王起身走上前,唇角噙著溫笑意:“蕭卿免禮。本王今日約你在這樊樓,原就是想避開那些繁文縟節,自在些說話。坐。”
待許王先落了座,蕭鐸方依言坐了下來,身姿端正,目光微垂,靜待他的示下。
許王指尖摩挲著溫潤的玉杯沿,緩緩道:“東京近來頗不太平,兇徒橫行。本王領開封府尹之職,父皇特命蕭卿襄助緝捕,實在辛勞。”他舉杯示意,“這薄酒,聊表慰藉。”
“分內之事,殿下厚意,臣愧領。”蕭鐸雙手捧杯,一飲而盡,言辭恭謹依舊。
許王目光在他的肩線上掃過,忽然輕擊雙掌。
珠簾再動,數名身著輕綃舞衣、云鬟霧鬢的樂伎魚貫而入,環佩輕搖,帶來一陣香風。
“蕭卿在本王面前,也這般拘謹么?”許王輕笑一聲,已然起身,“罷了,本王尚有他事,此間風月,”他目光掠過那些低眉斂目的女子,“蕭卿自便便是,這些人是新的,不臟!”
語畢,不待蕭鐸應答,許王已負手轉身,哈哈一笑,步履從容地消失在珠簾之后。
許王一走,蕭鐸便起身,連招呼也懶得打一聲,推門走了,留下幾位美人面面相覷。
還未等下了樓,忽聞得背后有人喚:“驚遠!”
蕭鐸一回頭,竟是襄王。
襄王,乃當今官家第三子,許王則是官家次子,至于官家長子,原封楚王,去歲因故觸怒圣心,已被削爵黜籍,廢為庶人。
與他兩位皇兄不同,襄王似乎更愿做那富貴閑人,他無心于儲位之爭,只將心思寄于詩酒自娛、山水寄情,倒真活出幾分逍遙公的疏狂意趣來。
襄王幾步跨至蕭鐸身側,手臂熟稔地往他肩頭一搭,折扇不知何時已捏在手中輕搖,語氣里摻著幾分佯裝的哀怨。
“哎喲,驚遠兄!這幾日可是讓本王好找!原以為你被開封府那堆案牘絆住了手腳,才沒空出來與我飲酒,沒成想,”他手中折扇倏地一收,虛點了點方才蕭鐸出來的方向,眉梢一挑,促狹笑道,“倒躲在此處逍遙快活!方才進去里面的幾位小娘子,環肥燕瘦都有,驚遠兄,好眼力啊,就是,出來的也太快了些!哈哈!”
蕭鐸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峰,壓低聲音道:“殿下莫要打趣,官家為殿下賜婚不過月余,王妃方入府不久,殿下便這般流連樊樓楚館,若傳至官家耳里,恐惹官家不快?”
襄王一聽,眉頭擰得更緊,語帶煩躁:“不快?本王才是不快!那潘娘子,”他喉間滾了滾,到底咽下,只悻悻道,“端方得如同廟里的木菩薩,無趣得很!若非父皇旨意壓著,本王豈會……”
蕭鐸正色截斷他的話頭:“殿下慎言,王妃乃忠武軍潘節度掌珠,名門閨秀,禮度嫻雅,縱非殿下心頭所好,亦不可輕慢。”他頓了頓,語氣轉為懇切,“夜已深,還請殿下以禮為重,早歸府邸。”
襄王無奈:“驚遠,你這般無趣,成日只曉得公務!合該早早娶妻才是,如此正經過頭,倒叫二皇兄的心意落了空!”
他果然也瞧見了許王,猜到那些女子是許王的意思。
“好!本王聽你的,回府便是。驚遠,你也應該好好考慮一下本王的建議,走了!”
話音未落,他早已袍袖一拂,那抹淡紫色的身影便消失在轉角。
在外等候的令言見蕭鐸步出樊樓,忙趨步跟了上去。
“大人,”他走近些后,才說道,“小的已經打聽清楚了,拾到大人馬鞭的姑娘,是中散大夫沈惟清府上的二小姐,叫沈明琪,是沈府周姨娘所出,自幼養在外頭,炊煙閣便是她開的。”
令言覷著蕭鐸神色,見其無波無瀾,方繼續道:“這炊煙閣一開張竟就吸引了一群人光顧,又弄了個‘一人清供’的名目,專做素膳,引得汴京城里茹素的善信們也趨之若鶩。眼下各府的女眷,都是座上常客。”
聞言,蕭鐸嘴角浮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