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透,晨星猶在,石頭已早早候在了炊煙閣緊閉的門前。
沈明琪攜定娘前來時,險些被那縮在門邊暗影里的人影唬了一跳,待看清是石頭,才忙不迭開了鎖。
才剛一進門,石頭便顯出十分的伶俐,挽起袖子便要去歸置堂中的桌椅。
“且慢,”沈明琪含笑喚住他,招手道,“石頭,先過來。”
石頭依言近前。
今日他換了一身漿洗得干凈挺括的布衣,發髻也梳得一絲不茍,用一枚素簡的小冠束住,竟褪去了幾分昨日的粗糲,顯出一種清朗的少年氣來。
沈明琪上下打量一番,眼中滿是贊許,不禁拊掌笑道:“好個俊俏男兒!人靠衣裝馬靠鞍,咱們石頭這般拾掇起來,竟似塊璞玉初露光華了!”
石頭被她夸得面頰微赧,垂首道:“掌柜的取笑了。”
“這位是周娘子,”沈明琪側身引見定娘,“我小娘。”
石頭忙斂容正色,對著定娘深深一揖:“周娘子萬福!”
定娘見他進退有度,應答得體,心中已是歡喜。
再細瞧那眉目清秀、身姿挺拔的模樣,更是平添了幾分滿意。
她目光溫和,細細端詳著,唇邊不覺帶了笑意,溫言探問道:“不知郎君今年貴庚?可曾,許下親事了?”
石頭被她看得有些局促,垂眸恭聲答道:“回周娘子話,小子虛度二十春,尚未,尚未婚配。”
沈明琪在一旁瞧著定娘那毫不掩飾的、近乎品評般的打量目光,直看得石頭手腳都不知該往何處放了,心中哪還有不明白的?只得暗自搖頭,面上浮起一絲無奈。
“二姐姐,周小娘!”
一聲清脆的聲音,原來是沈明瑜。
沈明瑜今日穿了一身墨青色窄袖對襟旋襖,腰身束得緊趁利落,襻膊也已利落地勒在臂上。
她將一頭烏發一絲不亂地緊束于頂,梳了個高冠髻,顯出一派干凈爽利。
瞧她這副鄭重其事的模樣,沈明琪嘴角微揚,眼中難掩欣慰之色,輕輕頷首。
“你們二位今日都是初入炊煙閣,”沈明琪溫言吩咐道,“就先自行認識一番吧。余下人等,或有沐休歸家休憩的,待時日稍長,你們自然也就相熟了。”
沈明琪話音方落,目光無意掃過角落,忽地定住,竟是貍奴蜷在那兒。
她猛地一拍額頭:昨日是師師姑娘來核賬的日子,直忙到深夜,竟將這小祖宗的口糧忘得一干二凈!難怪它等不及,竟親自尋到這炊煙閣來“討債”了。
沈明琪心下歉然,連忙上前。
本以為這小東西會躲開,誰知它只懶懶抬眼看了看她,并未閃避。
沈明琪心頭一喜,試探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那溫軟的一團攏入懷中。
貍奴竟也順從,只在她臂彎里不甚滿意地咕噥了兩聲,便安靜下來。
沈明琪忙抱著它轉入后廚,好一番翻找,總算尋了些合它胃口的吃食。
看著它埋首大嚼,她才松了口氣,憐愛地伸手撫弄它毛茸茸的腦袋。
指尖游移間,忽覺一處觸感異樣,有個小小的、硬硬的凸起藏在厚毛之下。
她心頭微動,俯身湊近細看,這才發現,竟是一根極細的灰色絲繩,顏色與貍奴的毛色幾乎融為一體,若非親手觸摸,絕難察覺!
沈明琪心下訝異。
這小東西頸間何時多了此物?抑或一直便有,只是她未曾留意?好奇之念頓起,她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捻住那根細繩,想要解開繩結。
奈何繩結精巧繁復,又深藏于厚密的絨毛之下,她屏息凝神,指尖幾番輾轉騰挪,指腹都磨得微微生疼,費了好一番功夫,方才將那小小的結扣解開。
繩下系著的,竟是一枚小巧的銀蝶飾物。
她托于掌心,湊近細瞧,蝴蝶的身子部位是一塊碧綠的玉石,沈明琪覺得似曾相識,又見蝶翼之上,以極細的刀工鏨刻著一個古拙的篆字:“鐸”。
“鐸?”沈明琪凝眉思索半晌,目光落回那舔舐爪子的貍奴身上,喃喃道,“難不成‘貍奴’只是你的小名兒?你竟還有個正經的大名,喚作,鐸?”
她撇了撇嘴,輕聲嘟囔:“什么‘鐸’,怪里怪氣的,還是‘貍奴’聽著順耳可人。得了,往后照舊叫你貍奴便是。”
言罷,她便欲將銀蝶重新系回那細繩之上。
不料,這貍奴此刻恰好將盤中食物舔食殆盡,只見它尾巴一甩,毫無征兆地化作一道灰影,閃電般竄離了后廚灶臺!
沈明琪驚呼一聲,拔腿便追,卻哪里還追得上,只能眼睜睜瞧著那抹靈動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炊煙閣外,空余她一人立在原地,掌中兀自躺著那枚微涼的銀蝶。
三娘和其他廚娘伙計們也都到了,沈明琪便決定下次見到貍奴時再將銀蝶重新給它系上,于是便揣進了自己的兜里,去忙活了。
暮色四合,炊煙閣的食客漸漸散去,多是相攜著往那燈火通明的勾欄瓦肆去了。
明日便是七夕,各家勾欄都卯足了勁,排演了諸多新巧花樣,引得人心癢難耐。
待閣中終于清靜下來,眾人方得閑聚在一處用了些簡便晚飯。
沈明琪擱下碗箸,溫聲道:“明日七夕佳節,咱們也早些落栓歇業。大伙兒都去瓦子里瞧瞧新鮮,沾沾節日的喜氣。”
眾人聞言,皆笑著應和。
不多時,伙計們便三三兩兩告辭離去。
王三娘家的郎君已候在門外,沈明琪去后廚尋她,正與抱著幾個油紙包的石頭打了個照面。
“三娘,”沈明琪倚在門邊,眉眼含笑,“你家當家的都到門口了,還不快去?莫讓人家久等。”
三娘正仔細檢點著灶臺旁的調料罐子,聞言解下圍腰,利落地拍打兩下:“就來就來!我這不看看明兒要用的花椒、桂皮、香葉可都備足了么?若是不湊手,天不亮就得趕早市去!嗯,好在已齊備,好得很。”她說著便往外走。
剛走出兩步,嘴上又不閑著,對著沈明琪笑道:“瞧瞧,這大小伙子就是能吃!剛用過飯,石頭方才又來尋我要了幾個酸餡包子,說是備著夜里餓了吃。今兒剛好剩了點豬肉,我就加到里頭了,油大,可香了,平常都是素的,就剩這倆葷的,特意都給他了,也好,小伙子家家的,多吃些才長力氣,瞧他瘦的!”
沈明琪也忍俊不禁,朗聲道:“正是這個理兒!咱們炊煙閣,旁的或許缺得,這吃食管夠!以后石頭想吃,就盡管讓他拿就是了。”
笑語聲中,幾人前后出了炊煙閣,身影漸漸融入街市的燈火與喧囂里,各自歸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