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雖沒冬日冷,但還是涼的很。
黑風寨像一頭蟄伏在群山褶皺里的巨獸,要把路過此處的人都吞進肚子里。
墨藍色的天幕上懸著半輪殘月,銀輝透過稀疏的云層,給寨墻的青石鍍上一層冷光。
寨門是兩扇鐵皮包裹的橡木巨門,門環是青銅鑄就的狼頭,獠牙在月色下泛著幽光,門楣上懸掛的“黑風寨”匾額被風雨侵蝕得斑駁,字跡卻依舊透著一股蠻橫的戾氣。
寨內彌漫著潮濕的泥土腥氣,混著淡淡的血腥味和馬糞味,穿堂風卷著山澗的寒氣,吹過木屋,掀起窗紙,露出里面搖曳的燭火。
巡邏的嘍啰穿著粗布黑衣,腰間別著銹跡斑斑的彎刀,腳步虛浮地踏過青石板路,靴底碾過地上的蒲公英絨毛。
這寨子里不知為何長滿了蒲公英,白日里風一吹便漫天飛,此刻被月色照得像撒了一地碎星,沾在嘍啰的褲腳上和刀鞘上,平添了幾分詭異的溫柔。
北冥月伏在西側的矮坡上,玄色勁裝與夜色融為一體。
她左眼角的淺痣在月光下若隱若現,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寒玉鞘,刀鞘在掌心里沁出涼意。
從這個角度看能觀察到寨內的所有布局,中央是演武場,地上散落著斷裂的槍桿和箭鏃,北側是糧倉,屋頂的茅草被風吹得掀起一角。
最東側的石屋透著不同尋常的戒備,門口站著兩個腰間掛狼頭令牌的壯漢,手中握著的刀鞘比別處的更亮,顯然是經常出鞘。
“那間房子不對勁。”葉影的聲音貼著地面傳來。
他穿著深藍色短打,身形比北冥月更靈活,此刻正蜷在一叢蒲公英后面,左頰的梨渦被月光照得格外分明:“尋常房子哪用得著帶狼頭令牌的人看守?”
舞星兒蹲在兩人中間,石榴紅的裙擺被她細心地掖在腰側,避免沾到露水。
她右眼角的紅痣在暗處像一顆跳動的火星,軟鞭“牽機”繞在手腕上,緋紅的穗子隨著呼吸輕輕晃動:“我聞到蠱蟲的氣味了,很淡,但錯不了。那間房子里應該有養蠱的陶罐。”
話音剛落,演武場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一個穿黑袍的人影從正屋里走出來,手里端著一個蓋著黑布的紫檀木托盤。
守在門口的壯漢彎腰掀開黑布一角,北冥月借著月光瞥見里面的東西——是夜明珠!
雖然只有一瞬,但那瑩潤的白光和珠體上的月牙紋,與聚寶閣的假珠截然不同。
“十二顆。”舞星兒的手突然收緊:“我數得清清楚楚,十二顆夜明珠。貢品案丟的是三顆,寧王要這么多珠子做什么?”
葉影正要說話,突然被北冥月按住肩膀。
她指了指矮坡下的蒲公英叢,一只機關鳥正撲棱著木頭翅膀從頭頂飛過,翅膀上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正是墨千機做的那只。
“這里果然有貓膩。”北冥月低聲道,目光重新落回石屋。
葉影剛要應和,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他揉了揉鼻子,發現鼻尖沾著一朵蒲公英絨毛:“這鬼地方的蒲公英比七閣六樓的桂花還多,癢死了。”
舞星兒忍不住笑出聲,又趕緊捂住嘴,肩膀卻還在微微顫抖:“等辦完正事,我讓玉娘給你做桂花糕賠罪,管夠。”
三更的梆子聲在寨內響起時,三人已繞到后山。
密林里比寨中更暗,參天古木的枝葉交錯,將殘月遮得只剩幾點碎光。
腐葉在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響,混著遠處山澗的流水聲,像有人在暗處磨牙。
北冥月的“踏雪無痕”輕功在此時顯得格外重要。
她的玄色身影掠過矮樹叢,裙角幾乎不沾落葉,只有腰間的雁翎刀偶爾碰撞出輕響。
葉影緊隨其后,他的“隨風步”更擅在林間穿梭,青竹色的軟劍穗子掃過垂落的藤蔓,驚起幾只螢火蟲。
舞星兒走在最后,軟鞭不時甩出,紅絲纏住擋路的荊棘,力道精準得不會弄出太大動靜。
“你們看那棵老槐樹。”葉影突然停在一棵需兩人合抱的大樹前,樹干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刀痕:“這是天鷹幫的標記,我在鷹嘴坡見過,王大勇那老狐貍就愛用這種三刀兩劃的破記號。”
北冥月湊近細看,刀痕確實與天鷹幫分舵的標記一致,只是刻得更深,像是帶著怒氣。
她伸手摸了摸最上面的一道新痕,手指沾到一點濕潤的樹液:“刻了不到三天,他們最近來過。”
舞星兒突然抬頭望向樹冠,月光恰好從枝葉縫隙漏下,照在她紅裙的褶皺里,她右耳的金桂花耳環輕輕晃動:“上面有人。”
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從樹上躍下,彎刀直劈葉影面門。
葉影早有防備,軟劍“逐風”出鞘,竹鞘碰撞的脆響中,他借力往后翻,正好撞進舞星兒懷里。
舞星兒的軟鞭順勢纏上黑影的手腕,紅絲勒得對方“嗷”地一聲痛呼,彎刀脫手落地。
“是天鷹幫的人。”北冥月踢飛彎刀,雁翎刀抵住對方咽喉:“說,王大勇在哪兒?”
被擒的嘍啰穿著灰布短褂,腰間掛著銅鷹頭令牌,此刻嚇得臉色慘白:“大、大當家在前面的山洞里……他說要等、等寧王的人來驗貨……”
葉影從舞星兒懷里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左頰梨渦漾著促狹的笑:“小星兒,你抱得太緊了,差點把我勒斷氣。”
舞星兒臉一紅,軟鞭猛地收緊,嘍啰頓時痛得齜牙咧嘴:“再胡說我就把你捆成粽子扔給阿蠻養的大黃。”
三人繼續往山洞那邊走,沿途的蒲公英越來越多。
這些野生的蒲公英比尋常的高大,傘蓋足有巴掌大,莖稈是淡紫色的,傘蓋被夜風吹得脫離花莖時,白色的絨毛便乘著夜風打著旋兒飄起,像無數小傘在林間織出一張流動的網。
有的沾在北冥月的玄色勁裝上,與銀線暗紋糾纏,有的落在舞星兒的紅裙褶皺里,紅白相襯格外刺眼,葉影的深藍色短打更是沾了滿身,走一步便簌簌落下一片,像拖著一團會飛的雪。
“這鬼地方怎么這么多蒲公英?”葉影伸手去撥頭發上的絨毛,結果越弄越多,連左頰的梨渦里都卡了一小撮:“難道天鷹幫的人還兼職種花?”
舞星兒摘下發間的一朵,她捏著蓬松的傘蓋輕輕一吹,絨毛便乘著夜風飛向遠處的樹冠。
她忽然湊近葉影,拂過他的鬢角:“別動,有一片絨毛粘在你梨渦上了。”
葉影的臉莫名一燙,剛想說什么,卻見北冥月蹲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撥開一叢蒲公英。
她的玄色衣袖沾著泥土,左眼角的淺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你們看,這下面有腳印。”
泥土上印著幾枚帶花紋的靴底印,與聚寶閣黑衣漢子的靴印一模一樣。
更奇怪的是,腳印周圍的蒲公英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倒伏,花莖斷裂處還留著淡淡的黑手印——是“噬影功”的內勁所致。
“是幽冥殿的人從這里經過。”北冥月伸手撫過倒伏的花莖:“用了全力,像是在趕時間。”
葉影突然指著前方:“你們看那片蒲公英,飛得不對勁!”
前方的空地上,數百朵蒲公英突然同時飛起,不是被風吹的,而是像被無形的手托著,在空中盤旋成一個漩渦。
月光穿過漩渦,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竟隱約組成一個狼頭的形狀。
“是蠱蟲在操控。”舞星兒的軟鞭瞬間繃緊:“這是幽冥殿的‘聚靈陣’。”
蒲公英漩渦散去時,地上露出一條被踩得結實的小徑。
北冥月俯身查看,發現路面的泥土里混著幾枚雪花鏢——是天下第一鏢局特有的雪花鏢,邊緣刻著“北”字,在月光下泛著啞光。
“是他們劫鏢時掉落的。”她撿起一枚雪花鏢,輕輕摩挲著上面熟悉的刻字:“這條就是他們的撤退路線。”
葉影順著小徑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在一棵松樹前。
樹干上刻著一個模糊的“鏢”字,旁邊還有半個鐵尺印:“是陳三柱的鐵尺刻的。你看這力道,三指寬的刻痕,只有他的‘鐵尺功’能做到。”
北冥月心頭一緊,陳三柱是三月初一貢品被劫時為護鏢犧牲的,沒想到他的痕跡會出現在這里。
她想起阿福說過,陳三柱總念叨“葉大人就愛這坡上的風”,難道葉文淵當年也來過黑風寨?
舞星兒鼻尖動了動,突然指著前方的岔路:“左邊的路有藥味,是‘牽機引’。很濃,至少有十個孩子從這里經過。”
三人對視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左邊是孤兒案的線索,右邊是貢品案的路線,必須分頭行動。
“我去追孩子。”舞星兒的軟鞭在掌心轉了個圈,紅絲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弧線:“你們去山洞找夜明珠,用機關鳥聯系。”
葉影點頭,從懷里摸出半塊用油紙包著的桂花糕塞給她:“路上吃,別餓肚子。”
舞星兒瞪了他一眼,卻還是把桂花糕揣進懷里,轉身消失在左側的密林里,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紅裙像一道跳躍的火焰沒入黑暗。
山洞深處的陰影里,王大勇正盯著一箱夜明珠出神。
他穿著鑲金邊的黑綢短褂,腰間掛著金鷹頭令牌,令牌上的鷹眼用紅寶石鑲嵌,在火把的照耀下閃著貪婪的光。
左手把玩著一枚狼頭戒指——這是楚天雄送他的,說是能調動幽冥殿的分舵。
“大當家,那三個礙事的家伙還沒解決嗎?”旁邊的小嘍啰湊過來,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寧王的人要是來了看到他們,咱們的賞金可就泡湯了。”
王大勇啐了一口,吐沫星子濺在夜明珠上,暈開一小片水漬:“急個屁!老子在必經之路設了陷阱,就算他們能躲過幽冥殿的蠱蟲,也得栽在天鷹幫的‘落石陣’里。”
他忽然想起半個月前的雨夜,寧王府的影衛坐在他那把虎皮椅上,手指敲著扶手說:“十二顆夜明珠,一顆不能少。事成之后,鷹嘴坡以西的地盤都歸你,再賞你五千兩黃金。”
那影衛說話時,袖口露出一塊蓮花紋玉佩,與聚寶閣密信上的印章一模一樣。
“可惜了天下第一鏢局的那些鏢師。”小嘍啰咂咂嘴:“大當家,聽說北冥震天當年救過你,你這么做……”
“閉嘴!”王大勇的手猛地拍在箱子上,夜明珠在箱內晃動,發出細碎的碰撞聲:“江湖人只認利益!北冥震天那老東西守著‘公道’當飯吃,早就該被淘汰了。”
離山洞三里外的山坡上,有一座簡陋的土墳,沒有墓碑,只有一塊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筆寫著“陳三柱之墓”。
阿福跪在墳前,手里捧著一把生銹的鐵尺,尺身的包漿被摩挲得發亮——這是他從陳三柱的遺物里找到的。
“陳爺爺,我給您帶杏仁酥了,是蓮心姐姐做的,剛出爐的。”
阿福把油紙包放在墳前,聲音帶著哭腔,油紙被夜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焦黃的酥皮:“您說過,葉大人最愛這坡上的風,今天的風特別大,他肯定來看您了。”
他想起上個月,自己笨手笨腳學捆鏢箱,繩子總松,是陳三柱拿著這把鐵尺敲他的手背:“阿福,鏢箱捆不緊,丟的不是貨,是性命。”
有一次他發高燒,陳三柱背著他跑了十里地找大夫,回來時自己的布鞋都磨破了,卻笑著說:“你這小子,比我當年護過的最金貴的鏢還重要。”
“陳爺爺,趙鏢頭可能是內鬼,我那天在聚寶閣看到他跟一個穿黑袍的人說話了。”阿福用袖子擦了擦眼淚,鐵尺的把手被他攥得發燙:“您放心,我一定會像您一樣,做一個正直的鏢師。”
一陣風吹過,墳前的蒲公英紛紛飛起,像是在回應他的話。
北冥月和葉影剛繞過山坡,就撞見一個背著柴捆的樵夫。
這樵夫約莫五十歲,穿著打補丁的藍布褂,腰間別著一把豁口的柴刀,見了他們嚇了一跳,柴捆差點脫手,露出里面混著的幾株草藥。
“你們是…是趕路的?”樵夫結結巴巴地問,眼睛不停地瞟著葉影腰間的軟劍,手不自覺地按住了柴刀。
葉影收起玩笑的神色,盡量讓語氣溫和:“我們迷路了,大爺,您知道黑風寨后山的山洞怎么走嗎?”
樵夫的臉色更白了:“山洞?那地方邪乎得很!三月初一那天我起早砍柴,就在前面的鷹嘴坡,看見十幾個穿黑袍的人往那個山洞里去,個個背著大箱子,走路悄無聲息的,像、像鬼一樣。”
“他們長什么樣?”北冥月追問,袖口微微繃緊,左眼角的淺痣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看不清臉,都戴著斗笠,斗笠沿壓得很低。”樵夫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咽了一口唾沫,似乎現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
樵夫繼續說道:“但我看見其中一個人的箱子沒蓋嚴,露出來一點白花花的東西,圓滾滾的,還反光,像是珠子……對了,他們的斗笠上都繡著狼頭!跟去年官府通緝令上畫的一樣!”
葉影和北冥月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了然,三月初一正是貢品被劫的日子,而樵夫說的黑袍人正是幽冥殿的人。
按照樵夫的指引,兩人在山洞外面亂石堆里發現了新線索。
半塊黑鐵令牌被淺埋在濕潤的泥土里,上面刻著一個狼頭,狼牙的紋路鋒利如刀,正是幽冥殿的令牌。
令牌邊緣很新,斷面還留著內力沖擊的痕跡,像是被人用掌力震碎的。
北冥月撿起碎片,指尖能感受到殘留的陰寒內力。
而線索,似乎到這里就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