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蒼松勒住韁繩,青驄馬長嘶一聲,前蹄在黃土道上刨出兩道深痕。他翻身下鞍,粗布衣衫下筋肉虬結,一雙虎目掃過那嶄新匾額,濃眉微蹙。
“理青兄弟,且在此處歇腳。”楊蒼松回身道。二人下了車,劉理青身上汗已息得差不多了,只是額上通紅一片,雙腿雙腳發麻發酸。楊蒼松熟練拴好了馬,劉理青在一旁候著。
二人動靜引得店內踱出個跛足老者,他約莫五十上下,一張臉如同揉皺又攤開的黃紙,堆著過分熱絡的笑,右腿自膝下換成一段磨得油亮的硬木假肢,走動時發出篤、篤、篤的悶響。那木腿點地的聲音極均勻,像是用尺子量過。
“貴客臨門!客官里邊請,外頭風硬!”掌柜聲音沙啞,如同破鑼,眼神卻在劉理青腰間那只素色但質地上乘的舊荷包上飛快地打了個轉,視線上移注意到劉理青胸前的青玉吊墜,又在楊蒼松壯碩如鐵塔的身軀上謹慎地滑開,最后黏在劉理青白凈的臉上,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又道:“小老兒這就燙酒備菜。”
楊蒼松側身擋在劉理青前半步,鐵塔般的身軀遮去大半日光,道:“兩碗素面,三斤鹵牛肉,一壺燒酒。”聲若洪鐘,震得檐下蛛網簌簌。
店內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劣質燒酒、陳年汗漬和某種隱約腥膻混合的怪味。幾張油膩的方桌,幾條瘸腿長凳,墻角堆著些蒙塵的雜物,霉味混著葷腥撲面而來。楊蒼松擇了靠墻方桌,背貼土墻而坐。劉理青學他模樣落座,余光掃過后廚低垂的布簾——靜得反常。
楊蒼松不動聲色,只是指節在桌沿敲出特殊節奏——這是先前楊蒼松教劉理青約定好的暗號,意為“有詐”。劉理青會意,右手虛按腰間——那里藏著楊蒼松贈他的精鐵短匕。
跛腳掌柜很快端來一壺酒,兩只粗陶碗。酒液渾濁,氣味沖鼻,道:“面食馬上就好,二位先潤潤喉。”他殷勤地給兩人倒酒,枯瘦的手背青筋虬結,倒酒時卻極穩,一滴未灑。放下酒壺,他又一瘸一拐地走向后廚,那篤篤聲消失在布簾后。
楊蒼松提起酒壺擱在自己這邊的桌沿,又將已到好酒的陶碗貼墻而放,劉理青便知這酒應是下過藥,也將自己那碗往前推了推。
不出多時,又端上來一碟鹵牛肉,醬色肉塊顫巍巍泛著油光,八角混著老鹵的濃香直往鼻里鉆。偏那肌理間滲著蛛網似的青紋,燈下細看,竟如蚰蜒爬過翡翠,透著一股子陰森邪氣。
楊蒼松暗自罵著,這黑店一件好玩意也沒有嗎?又將牛肉拉到自己面前,劉理青知道楊蒼松的意思,心里卻越發慌張,剛息的汗也隱隱從額上滲出來。
坡腳掌柜三出后廚,端上兩碗素面,熱氣蒸騰的湯面浮著翠綠蔥花,骨湯濃香勾得人腹鳴如鼓。偏那面湯深處沉著幾粒赭殼草籽,隨熱浪翻騰時裂開細縫,滲出蛛絲般的靛藍霧縷,混在油花里如活物游走。
“二位客官怎的不吃呀?莫不是我這小店不合二位的胃口?”跛腳掌柜笑問,臉上的褶皺都堆在一起。
“非也,掌柜的,是俺想起盤纏忘在車上了,不好意思動筷不是?理青兄弟,勞煩你去將盤纏取來,俺在這兒等著你開飯。”楊蒼松笑道。
劉理青知蒼松兄要自己先躲開,可留他一人在店里豈不更危險?可話已出,也只可強壓下心中的驚慌,緩緩起了身。
掌柜枯手微顫,木腿“篤”地后撤半步道:“客官說笑,先吃也不急……”
話音未落,后廚簾隙寒光乍現!三支弩箭呈品字形破空而來,箭鏃竟閃著幽藍。楊蒼松虎目暴睜,抄起條凳格擋。"奪奪"兩聲,箭矢沒入凳面寸余。第三支直取劉理青咽喉,少年驚覺時已避無可避!
電光石火間,楊蒼松一膝頂向桌角,木桌騰空而起,“嗤”地被箭矢刺入數寸,桌上面湯牛肉皆在空中飛揚,撒在跛腳掌柜身上。
跛腳掌柜計劃敗露,木腿橫掃如鐵鞭,直取楊蒼松下盤,楊蒼松背對墻面退無可退,右手如拉弓般往后蓄滿,極重一拳揮出勢若猛虎出籠,“砰!”的悶響一聲,泡腳掌柜向后倒飛出去摔在桌椅間。
楊蒼松正要追擊,梁上朽木突裂,一支弩箭直取劉理青眉心;后廚布簾微動,第二支毒弩射向咽喉;窗外寒光一閃,第三支直指心窩。箭簇幽藍,分明淬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劉理青渾身汗毛倒豎,昨夜楊蒼松擊樹的身影忽在眼前浮現——那刺拳如電,收臂似弓,踏步似虎撲……
電光石火間,少年腰肢后折如柳,毒弩貼鼻而過,箭羽刮得面皮生疼。左掌同時劈出,指節正中第二支箭桿七寸,“錚”地將其擊偏。第三支眼看要貫入楊蒼松后心,劉理青將腰間匕首擲出,竟正正好好擋住箭矢,“鏘”一聲毒箭偏開,入木三寸,藍液順著箭桿蜿蜒。
“蒼松兄,我來助你!”劉理青大也從桌椅間跳出,不知從哪來的膽氣,此刻心不慌氣不躁,只想著要和楊蒼松逃出生天。
“好小子!”楊蒼松虎目圓睜,又驚又喜,心中熱血沸騰。他再無顧忌,見跛腳掌柜在地上再無動靜,于是回身面向后廚,注意力緊繃成一根弦隨時準備迎接暗箭。
興許是箭已射完,亦或是知暗箭傷不了楊蒼松,只聽見后廚叮當作響,三個黑漢子各手提一柄九環刀從后廚沖出來,其身形皆比楊蒼松還要大上一圈。
劉理青雖被驚住卻也不懼,拾起精鐵短匕站在楊蒼松身旁,兩方人馬一時間劍拔弩張,皆不敢輕舉妄動。
對峙片刻后,許是丈著多一人,三個黑漢子忽的暴起,當先一人豹頭環眼,九環刀映著晨光直劈楊蒼松頂門,刀風刮得人面皮生疼。左側高個兒刀出如毒蛇吐信,刀尖直取劉理青心窩。最險是右側矮子,揚手便是三枚飛刀,呈品字形封住少年退路!
“伏低!”楊蒼松虎吼如雷,拾起一旁條凳自下而上斜撩。實木與精鐵交擊聲炸響,九環刀被震得高高蕩起。另一人刀尖卻已刺到劉理青胸前尺許!少年驚惶間踏出轉環步,刀尖擦著肋骨劃過,粗布衣衫“嗤啦”裂開半尺。飛刀破空聲追魂索命,劉理青后仰欲避,腳跟卻被條凳絆住。眼看青影襲面,楊蒼松竟棄了對手,條凳脫手擲出!“鐺啷”一串火星,兩枚飛刀凌空彈開,第三枚卻貫入他左肩,血花頓時染紅半臂。
“蒼松兄!”劉理青目眥欲裂。那高個兒怪笑一聲,刀尖如毒龍般再刺。少年眼前忽閃過楊蒼松擊樹之景——百拳落處,樹心皆裂!熱血直沖顱頂,他竟不閃不避,匕首迎著刀尖反撩而上!
“找死!”高個兒腕上加力,刀勢更疾。豈料匕首將觸刀尖時倏然變向,順著刀身滑削而下,匕刃與刀背九環火星四濺,高個兒驚覺五指劇痛,三根指節竟被齊根削斷!劉理青也疾速側身躲過刺擊。
“使刀怎的是用刺的!夯貨!”為首的大罵一句,回身提刀向劉理青劈來,楊蒼松顧不得肩上疼痛,反應迅速猛踹一腳將其踹回后廚內,只聽見一陣倒塌破碎聲,矮漢子轉頭望屋內,又盯住楊蒼松,知這人不好對付,提刀對楊蒼松虎視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