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康奇忽的睜眼,滿身大汗。坐起望向客房窗外,烈日于正當頭向下照著。昨夜回來路上便頭昏腦漲,倒頭竟又睡到正午方醒,驚覺昨夜那瓢水原是被投了藥的。
“好厲害的蒙汗藥...”他扶著床柱苦笑,指尖發力處,硬木竟陷下五個指印。
“秦克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喬康奇大笑起來,怪不得兇宅周邊人家未聽聞有任何動靜,那兇犯雖瘋瘋癲癲心思卻慎重得很。而那秦克嗣知水里有藥還讓自己飲用,若他不是崇武衛統領定要好生捉弄他一番。
銅盆里隔夜的冷水潑在臉上,喬康奇才算真正清醒過來,好奇心下驅使趟了一趟渾水,雖暫時已告一段落,不知日后可會有何影響。秦克嗣只較自己年長上些許,其內功卻如此深厚,若非所練絕世神功,即必是有頂尖高人指點。不過這些都與自己無關了,今日出了城便與這城中事再無關聯。
喬康奇收拾好了行頭,提起劍出了房門。下樓時木梯呻吟,堂廳內早已人聲鼎沸,飲酒作樂、山珍海味,達城不愧為達城,今日兇案已告破,達城便又恢復往日的繁榮。掌柜的從柜臺后冒出半張臉,道:“少俠,歇得可好?”
“尚可,掌柜的,幫我打滿一壺松間雪吧,今日不住了?!眴炭灯鎸⒕坪J和碎銀一并遞予掌柜,掌柜忙接過隨后進了后廚。
喬康奇邊等邊倚著褪色的朱漆欄桿,看長街如河。
日光漫過魚鱗似的青瓦,蒸起隔夜的潮氣。橋頭賣松醪的老漢正舀起琥珀酒漿,木勺沿口墜下的酒線在烈日里扯出金絲。三五個稚童舉著糖畫瘋跑,糖絲粘住柳絮,在風里扯成蛛網。目不可及之遠處,鐵匠鋪的風箱聲混著豆花擔子的銅鑼,竟織成支安穩的調子,若非親身經歷,怎會想到此番光景昨日還沉浸在滅門慘案的陰霾中。
“少俠您的酒!碎銀有余,又打了一碗上好的松間雪,少俠喝過再走吧?”掌柜將酒葫蘆遞予喬康奇,又端上一碗放在柜臺上。
喬康奇將酒葫蘆別在腰間,端起碗一飲而盡,笑道:“好酒!”,大步走出了客棧。
一出門便見到盧氣昂蹲在路邊,似是在撥弄地上的蟲蟻。見喬康奇從客棧出來,便迅速起身迎上來道:
“喬少俠!你終于醒了,讓我好生等啊?!?/p>
“盧小弟?尋我何事?既有事為何不上樓叫我?!眴炭灯孢呁情T方向走邊道。
“少俠不知,我原先在另一家客棧當小二,這家的掌柜跟我家的掌柜有過節……唉不談這個,是秦大哥使喚我來的,秦大哥讓我將這個交給少俠。”便從衣中取出一藥包,塞到喬康奇手中。
“我昨日未與那兇賊交手,更未負傷,這是做什么?”喬康奇不解。
“這我不知,秦大哥只說他知道你先前與何種對手打斗過,總之你今日就寢前服下這味藥便是了。”盧氣昂拍拍手,回身往官府走,邊走邊嚷:“我還有公務在身,就不送少俠出城了,少俠一路順風!”
喬康奇聞聞藥包,應并無甚毒物,況且秦克嗣還要去赴家師的壽宴,該是不會加害于自己的,于是將藥包收入懷中。
城門口也未再設卡,來往車馬只是簡單目視一番,若有可疑之處才加之阻攔,守城的官兵中有人是昨夜見過喬康奇的,捂著嘴偷偷笑,待喬康奇走遠才一句:“少俠下次可莫要隨意喝水了!”
此時日頭正烈,青石板蒸騰起氤氳的熱浪。喬康奇雖大步流星往前走著,卻已有些后悔不該午時動身,腦后官兵的竊笑聲裹在風里,刮得耳根發燙。喬康奇懷中請柬還余最后一份,上書:
“送呈滄浪派掌門聶坤臺啟”
現在出發至蘇州約半月足矣,送完這份,喬康奇便可以無事一身輕,離家師壽宴還有兩月有余,只需在壽宴前趕回南城山便可,其間這些日子自己可隨意安排,只是……
“此去蘇州,還可游覽太湖,本是極好的,偏偏是這滄浪派!”喬康奇心中暗想。
原是八年前泰山封禪臺武林大會,彼時喬康奇還是稚氣未脫的毛頭小子,爾霜鵬也剛登上掌門之座,雖不年輕氣也盛,與滄浪派產生些許過節,具體緣由已記不大清了,那時的喬康奇只覺見到服飾各異的武林人士新奇得很,朝廷準備的宴席也滋味尚可。時至今日南城派與滄浪派仍不對付,亦是喬康奇決定最后一個送的原因。
雖不情愿,但總是要面對的。喬康奇尋著東南西北,欲前往河邊乘船往江南方向去?!霸搸б粔砷g雪走的,蘇州的酒綿綿密密不合我胃口?!眴炭灯婧龅挠窒氲?。
武林大會從前本是在少林寺舉辦的,自先帝即位開始朝廷便欲收歸天下武林人士,每十年為期在泰山封禪臺開七晝七夜武林大會,意欲促各大門派及江湖散人交流走動、互促互長,亦可拉近朝廷與各大門派之關系。
八年前,十三歲的喬康奇攥著師父衣角,看滄浪派掌門聶坤當庭擲杯。玉盞在九鼎臺炸成齏粉,聲震四野:“我派疊浪掌輸在規矩!若換作太湖,十招內必破爾等區區南城劍法!”
爾霜鵬廣袖輕拂,飛濺的碎瓷如撞無形氣墻,簌簌墜入祭器坑:“聶掌門若不服,此刻便劃下道來?!痹捯粑绰?,聶坤玄袍已鼓如風帆。兩股罡氣相撞,漢白玉基座“咔嚓”裂開細紋。
“夠了!〞彼時的宦官總管陳海拍案而起,腰間“打神鞭”金環驟響。聲浪過處,喬康奇耳中嗡鳴,只見師父與聶坤各退三步,鼎中長明火齊齊矮了半寸。
當夜,爾霜鵬在山下客驛教喬康奇讀書寫字,歇息時道:“滄浪派的回風步克我踏燕式,他日若遇聶坤門下……”窗外忽傳來譏笑:
“乳臭未干的小兒,也配談克化之道?”喬康奇推窗只見玄袍一閃,廊柱上深嵌三枚浪紋鏢,恰恰排成“恥”字。
不過喬康奇已然忘卻這些,雖有時好奇,也不便向師父開口詢問。此時的喬康奇只欲速速請完這最后一柬,隨后的兩月時間心中已有了打算。沿著那日打斗過后歇息的河流,喬康奇終是尋到了江邊碼頭處。
“船家!你這船可送多遠?”他揚聲喚住岸邊一條烏篷船。
船尾搖櫓的老漢應聲抬頭,一張被湖風吹得黝黑干皺的臉,眼神里透著質樸,在喬康奇腰間的劍和南城派制式的束發上掃過一眼,堆起笑紋道:“咱就生活在這船上,去多遠也成!”
“那就麻煩載我往江南蘇州方向去吧。”喬康奇道。
“成!少俠上船吧,穩當得很!”老漢招手。
船艙狹小,彌漫著水腥氣和劣質桐油的味道。喬康奇剛矮身鉆入,那船便如離弦之箭般蕩開。船尾老漢雙臂筋肉虬結,櫓槳入水無聲,破浪卻極快,顯是常年吃水上飯的好手。
船行不過盞茶工夫,遠離了喧囂的碼頭,兩岸蘆葦漸密,水色也由濁轉清。日光被密匝匝的葦葉切割,在艙內投下晃動的碎影。
安穩上了船喬康奇才有時間仔細端詳秦克嗣送的藥包,其上用細繩系著一張絹條,喬康奇取下查看,其上用工整的字寫著:
“此藥寢前就水飲下,前些日與喬少俠纏斗之士所修乃陰玄功,我感其力已偷襲入少俠體內,待下次運功時發作。此藥可清氣排毒,務必服用?!?/p>
喬康奇微微一笑,雖不知秦克嗣為何知其底細,卻也將被捉弄的事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