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內,三十位甲士個個人高馬大、目光灼灼。
他們知道面前的這位孩童是誰!
自然就是今晨剛被封為梁王的神童。
畢竟凌晨在酸棗門的那一幕,已經牢牢映入了那些將士的腦海,誰都知道,大周出了一個神童皇子。
所以即便梁王只是個六歲的稚子,他們也絲毫不敢輕視。
而且曹彬也和他們介紹過,所以他們很清楚:這對他們而言無疑是一次莫大的改變命運的機會。
雖然他們都只是大頭兵,但只要被梁王挑中,大概率就不用上戰場拼殺!
而且只要表現好,說不定還能得到“神童”的提拔!
關鍵上戰場那可是會掉腦袋的,他們并不一定都怕死,但能活著拼一把改命的機會,為什么非要找死呢?
只是他們此刻都有點懵:梁王一見面不問別的,竟然問知不知道高高在上的趙匡胤趙指揮使!
而且還問他們覺得趙指揮使如何!
那是他們這些大頭兵能評價的嗎?
額……頂多也就是私下提兩句。
殊不知,此時的曹彬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好端端的提趙指揮使作甚?
小家伙這是在玩什么花樣?
卻見郭宗訓靜靜地掃視著那些甲士,也不急躁,就那么安靜地等待著。
終于,三十人中有一個壯著膽子說道:“回殿下,趙指揮使作戰勇猛,對將士們也很好,是個很好的將領,兄弟們都很想在他手底下當兵!”
話音剛落,又有幾人站出來附和:
“沒錯,我聽說趙指揮使身手了得,一身拳法天下無敵……”
“我還聽說趙指揮使也是從大頭兵做起的,一步步爬到了今天這個位置,兄弟們都十分羨慕……”
“是啊,我一個兄弟在他手底下,聽他說他輒以金帛分賜諸將,從不克扣戰利品,治軍公允……”
郭宗訓皺了皺眉:果然,趙大在禁軍中的名望果然不是蓋的!
他沒有說話,等附和的人都說得差不多了,這才再次開口道:
“那有沒有別的看法?”
聞言,眾人都不由地愣在了原地。
曹彬更是皺起了眉頭,神色復雜:殿下這是何意,莫非……
見沒人說話,郭宗訓再次開口道:“在本王面前,各位盡管暢所欲言,不僅言者無罪,說好了,本王還會重重有賞!”
聞言,又有些人站出來細說關于趙匡胤的傳聞,但全部都是夸贊,竟無一人說趙匡胤的不好。
直到最后,幾乎所有人都開口講完了,郭宗訓這才依次走到僅剩的幾個沒有開口的人面前挨個詢問。
終于,當走到最后一個不曾開口的人面前時,他總算是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
“回殿下,俺覺得趙指揮使不怎么樣!”
此言一出,在場其他甲士都大驚失色,瞬間議論紛紛。
整個艙內也變得嘈雜了起來,全都看向那人:
是不是傻?
敢公開說堂堂都指揮使趙匡胤不怎么樣?
簡直就是找死!
難道你不知道趙指揮使是陛下的心腹愛將嗎?
果然,郭宗訓突然變了臉,原本可愛的小臉瞬間陰沉了下來,似乎帶著強烈的怒意:
“你再說一遍?”
他的神情十分嚴肅,雖然臉上依舊稚嫩,但整個人的氣質完全不像一個小孩子。
在那些大頭兵眼里,他仿佛天生的王者。
甚至就連曹彬都有些恍惚:完了,看樣子梁王是真的動怒了……
那人似乎也下定了某種決心,高昂著頭,大聲道:“俺就是覺得趙指揮使不怎么樣!”
郭宗訓再次沉聲質問道:“為什么這么說,你最好想清楚了!”
那人不僅不怕,反而聲音愈發洪亮:“俺想得很清楚!”
“趙指揮使就是不怎么樣!”
“幾年前,俺曾在他手底下混過,親眼見他深夜將他爹拒在城門外!”
郭宗訓挑了挑眉,仔細打量著那人:“這不是更加說明趙指揮使大公無私嗎?”
那人大聲道:“是,當時所有人都說他大公無私,但俺卻覺得他最是無情,最是虛偽!”
“為何?”郭宗訓質問道。
“因為俺娘說過,人若不孝,便是畜牲!”那人大聲道。
郭宗訓冷哼一聲:“人們都說先君后父、忠先于孝,你也應該聽過不少大義滅親的事情,這些道理難道你不懂?”
那人卻像是絲毫沒有懼意:“回殿下,小人識字不多,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大義滅親的故事小人倒是聽過一些,但沒有父母又哪來的我們?小人只認俺娘說的,人若不孝,便是畜牲!”
“那你娘現在何處?”
“俺、俺娘已經死了……”
“父親呢?”
“早死了!”
“可還有其他親人?”
“沒有!”
“那本王問你,現在無父無母,甚至沒有任何親人的你,可認君?”
那人愣了愣,似乎很認真地在思考這個問題,片刻后,他開口道:
“俺只知道,誰對俺好,俺就認誰……”
話音未落,艙內再次一片嘩然!
“住嘴!”
突然,曹彬厲聲喝道,連忙向郭宗訓賠禮:“殿下恕罪,粗鄙之人不明事理,希望殿下饒他一次……”
郭宗訓皺了皺眉,瞥了一眼曹彬,但并沒有說話,而是繼續看向那人,追問道:
“那何為好?”
“俺、俺不知道……”那人猶豫了片刻。
聞言,郭宗訓突然大笑了出來:“很好,很誠實!”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猶豫了片刻,這才大聲道:“俺叫王杲!”
郭宗訓皺了皺眉:
王高?
不對,他說的是三聲,那就是搞。
也不對!
搞?
搞什么?
應該沒人會叫這個名字吧!
難不成杲?
王杲?
史書上有這個人嗎?
郭宗訓想了想,沒想起來便作罷了,又問道:“多少歲?”
“二十!”那人聲音依舊洪亮。
突然,郭宗訓像觸電一般,猛地看向王杲:
“等等!”
“你叫王杲?日木杲?”
王杲點點頭:“正是日木杲!”
郭宗訓瞬間興奮了起來,只因他突然想記起來,《宋史》有關于此人的記載,甚至還有專門的《宋史?王杲傳》。
沒記錯的話,此人在柴榮時期默默無名,但在宋朝建立后屢立戰功,最高擔任過唐州刺史和靈州副部署。
而且史書明確記載,他曾率部平亂,斬首萬級。
雖然官職不是特別高,但作為一個沒背景的普通人,憑借戰功能在史書上留下傳記,這已經是天花板級別的了!
撿到寶了!
不僅與此時看不慣趙匡胤,甚至還是個妥妥的潛力股!
郭宗訓雙眼放光,大聲道:“很好,從現在起,你就是本王行營的第一個都頭!”
此言一出,現場瞬間嘩然一片!
包括曹彬在內的三十道驚詫的目光齊刷刷投向梁王。
這就是讓他當都頭了?
都頭可是能統領百人的大官兒啊!
憑什么啊?
就憑王杲的那幾句話,就直接當都頭,這也太夸張了吧?
驚詫的同時,越來越多的似乎都有些回過味兒來了,議論聲也逐漸統一:
“什么情況?”
“難道只要說趙指揮使的壞話,就能升官?”
“莫非梁王很厭惡趙指揮使?”
“早知道是這樣的話,我們也可以說啊……”
“可不應該啊,誰不知道趙指揮使是陛下的心腹愛將,梁王怎么會厭惡他呢……”
此刻,就連曹彬也有這樣的困惑,他邁開腳步來到郭宗訓身邊,輕聲說道:
“殿下,末將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郭宗訓深深看了眼曹彬,皺了皺眉,竟直接大聲道:“都是自己人,不必遮遮掩掩,有什么話就大聲說出來!”
看著郭宗訓那雙堅定的眸子,曹彬先是愣了愣,又掃了眼神情各異的甲士們,猶豫片刻后這才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
“殿下,末將以為,治軍之道,在嚴明、在公允!”
“殿下不經考核,而是只憑王杲那幾句便讓其當都頭,這有失公允!”
“而且,這樣的行為只會讓將士們覺得說一些討殿下歡心的話就能得到提拔,長此以往只會助長歪風邪氣……”
郭宗訓突然微微一笑,打斷道:“曹都監是不是以為本王只是因為王杲說趙指揮使的壞話,所以提拔王杲?”
曹彬張了張嘴,卻還是一個字都沒能說出口。
郭宗訓并不惱,轉而看向那些甲士,大聲道:“你們是不是也這么認為?”
整個艙內陷入了一片死寂,沒人敢說話。
郭宗訓等了片刻,大笑兩聲,道:“沒錯,本王就是因為他說了趙指揮使的壞話,所以才提拔他!”
曹彬心中一怔:這怎么能行?
趙指揮使可是陛下的心腹愛將,而且立功無數,更何況如今又是在北伐途中,要不了多久就會打仗,正是需要重用趙指揮使的時候。
即便你是梁王,即便你是神童,也不可憑個人喜好,便公然說朝堂重臣的壞話啊!
若傳到陛下和趙指揮使那里,說不定會引得君臣離心,于北伐不利,于朝堂不好!
梁王啊梁王,你這終究是稚子心性啊……
想到此,曹彬不由地再次張開嘴:“殿下……”
不料,他話未說出口,郭宗訓便大聲說道:
“實話告訴你們,本王看重的并不是他說趙指揮使的壞話!”
聞言,眾人都不禁再次議論了起來。
就連曹彬也懵了,不解地看向郭宗訓:
什么情況?
一會是,一會又不是?
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郭宗訓掃過眾人,再次看向曹彬,嘴角微微勾起:
老曹啊老曹!
我當然不會告訴你,我提拔王杲是因為史書有他的單獨傳記!
你可知,你們都是我撿到的寶!
你是大寶,他就是小寶!
我也不能告訴你我是真的很討厭趙匡胤,因為歷史上不到十個月后,他就會欺我孤兒寡母,搶我皇位!
而你擔心的問題,我又何嘗不知?
不然我早就直接以母后托夢的形式告訴老爹郭榮,說他趙匡胤野心太大,一旦有變,將來必會奪權篡國,必須盡早除掉!
唉!
本王只能先忽悠忽悠你們了……
收斂心神,他大聲道:
“本王之所以提拔王杲,是因為他與你們不同,不會只憑借傳聞或者表象便人云亦云!”
“他有他自己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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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
1、《宋史?王杲傳》記載,“咸平五年,出為亳州永城縣都監。被召,將入見,以疾亟弗果。卒,年六十四”。
據此推算,王杲生于939年,顯德六年(959年)時,他正好二十歲。
2、也是據《宋史?王杲傳》記載,王杲在后周顯德年間(954-960年)應募為卒,隸屬先鋒部隊,隨周世宗柴榮北伐收復三關,此時他僅是普通士兵,尚未嶄露頭角。
但在趙匡胤建立宋朝建后,參與征討澤潞、平定揚州等戰役,逐步升任散指揮使、馬軍副都軍頭。
《崇禎歷城縣志》、《濟南傳》等地方志也有相關記載。
3、關于斬首萬級,《宋史?王杲傳》原文記載“李順亂,與尹元并為西川招安使,敗賊,斬首萬級,以功真拜唐州刺史。”
4、王杲此人清廉自持、治軍有能,史載其“監河北,有能聲”,且作戰勇猛,是典型的“以功立身”型武將。
唯一記載的過錯是因“轉餉河西失期”被貶,屬于履職失誤,但未涉及品德或能力上的重大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