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墓地。
冷杉和松柏肅穆地圍著這片新土,空氣里浮動著潮濕的泥土氣味和菊花冷冽的香氣。
趙長平站在最前面,西裝空蕩蕩地掛在驟然削瘦的骨架上,風一吹,衣擺都在晃。他沒哭,甚至沒什么表情,只是定定地看著墓碑上卓雅的照片,眼神空洞得像要把自己也投進去。照片上的卓雅,知性溫柔地笑著,仿佛只是在看一場與她無關的集會。
蔡茜牽著甜甜,一深一淺地走在草地上。甜甜的黑裙子襯得小臉愈發白凈,頭上的白花被風吹得微微顫動。她不懂大人們為何都板著臉,小聲問:“茜茜阿姨,為什么把媽咪的照片貼在這上面?”
蔡茜喉嚨一緊,蹲下身,把女兒的衣領理了理,聲音壓得很低:“媽咪累了,要在這睡覺,要睡很長時間。”
“她睡醒了還會回家給我講故事嗎?”
“會的,要等她睡醒。”
甜甜似懂非懂,不再作聲,只是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不遠處,周莉莉正小聲地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顧盼站在她旁邊,從包里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塞進她手里,又掏出一面小鏡子遞過去,動作熟練又無奈。周莉莉接過,胡亂擦了擦臉,對著鏡子一看,哭得更兇了:“我的雙眼皮貼都哭掉了……”
顧盼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但還是伸手幫她按了按眼角。
林耀和何慧中站在稍遠的地方。何慧中看著趙長平的背影,嘆了口氣:“他這樣不行,得有人看著點。”
林耀沒說話,他的視線越過趙長平,落在冰冷的墓碑上。他插在褲袋里的手,指節捏得發白。悲傷過后,一種更冷厲的情緒沉淀下來。他看了一眼憔悴不堪的趙長平,又看了一眼茫然的甜甜,心里那點僅存的軟弱被風吹得一干二凈。
這時,林婉匆匆趕到,一身風塵仆仆。她大概是剛下飛機就直接過來了,臉上還帶著疲憊。她沒有去和人和人打招呼,而是徑直走到趙長平身邊,只是把一個溫熱的保溫杯塞到他手里。“路上買的,熱粥。你得吃東西。”
趙長平的手抖了一下,終于有了反應。他低頭看著手里的保溫杯,像是忽然被燙到,眼眶毫無預兆地紅了。
墓地上一片安靜,只有風穿過松林的聲音,和一陣壓抑不住的、輕輕的啜泣。
回去的路上,車里氣氛沉悶。周莉莉在后座補妝,小鏡子里映出一雙紅腫的眼睛,她小聲嘟囔:“這防水眼線筆是假貨,回頭就給差評。”
顧盼在前座聽得直皺眉,但沒作聲。
開車的蔡茜忽然開口:“抱歉,時裝店那邊,我以后怕是沒時間去了。”
周莉莉的口紅停在半空:“啊?為什么?秋冬新款的圖我們不都看過了嗎?”
“我得照顧甜甜,還有……”蔡茜頓了一下,“還有她弟弟。”
周莉莉徹底愣住了,手里的鏡子差點滑下去。
顧盼從后視鏡里瞥了她一眼,轉頭對蔡茜說:“店里的事你不用管,你和卓雅的分紅,一分都不會少,按時打你賬上。你有新設計了,隨時叫我,我過來拿。”
蔡茜想回“童夢”辦離職,剛拿起電話,書房的門開了一道縫,趙長平沙啞的聲音傳出來:“別辭。你的工作,留著。”說完門又關上了。
蔡茜只好聯系了王姐,就是當初照顧她坐月子的那位。王姐手腳麻利,心腸又好,一來就抱著孩子不撒手,看著襁褓里的小家伙,眼淚都掉下來了:“哎喲,卓雅,多好的一個人,怎么說走就走了……這孩子,這小眉眼,多像她啊,可憐見的……”
于是,蔡茜的生活被切割成兩半。
白天她是“童夢”的設計師蔡茜。辦公桌上鋪著最新的秋冬童裝設計稿,布料小樣和潘通色卡散落一旁,同事過來討論袖口要用荷葉邊還是泡泡袖,她也能立刻給出專業意見。只是偶爾會走神,對著一張畫著小熊的圖稿,腦子里想的卻是寶寶七個月了,是不是該添加輔食了?一下班,她就趕緊回趙長平家。
一踏進去,另一個世界便迎面撲來。王姐正抱著小寶在客廳里踱步,看見她,如見救星:“哎喲,你可回來了。寶寶今天鬧覺,怎么哄都不睡。”
蔡茜脫下高跟鞋,換上軟底拖鞋,伸手接過孩子。小家伙到了她懷里,小嘴癟了兩下,竟真的慢慢安靜下來,在她肩窩里蹭了蹭,閉上了眼睛。
“甜甜呢?”
“在房間里,一下午沒出來。”王姐壓低聲音,“晚飯也沒吃幾口。”
蔡茜抱著孩子推開甜甜的房門,小姑娘正坐在地毯上,面前攤著一本故事書,卻一個字都沒看。她只是把書立起來,擋住自己,悄悄看著床頭柜上卓雅的相框。
“甜甜,茜茜阿姨回來了。”
甜甜回頭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蔡茜把睡著的小寶放進嬰兒床,走過去挨著甜甜坐下。“今天在幼兒園有什么好玩的事嗎?”
“老師教我們唱歌了。”甜甜小聲說。
“唱的什么?”
“《世上只有媽媽好》。”
蔡茜的心口像被針扎了一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她伸手摸了摸甜甜的頭發,柔聲說:“那……我們明天讓王奶奶做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好不好?”
甜甜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把那本故事書往蔡茜懷里推了推:“阿姨,媽咪什么時候才能睡醒給我講這個?”
夜深了,兩個孩子都已睡熟。蔡茜輕手輕腳地把晚飯端到書房門口,敲了敲門,里面毫無動靜。她只好把托盤放在地上,轉身回了客廳。空曠的屋子里,只有冰箱工作的嗡嗡聲。她靠在沙發上,疲憊得連手指都不想動一下。手機亮了,是顧盼發來的消息。
“店里這季度的報表出來了,你的分紅我轉過去了。趙長平還是那樣?”
蔡茜回復:“嗯。”
“你也別太累了。”
“還好。”
蔡茜放下手機,看了一眼緊閉的書房門,又看了一眼嬰兒床里睡得正香的小臉。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多久,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
從墓地回來后,趙長平徹底搬進了書房,再也沒回過他和卓雅的主臥。甜甜對蔡茜越來越依賴,每天都扒在門口等她。
主臥的門成了家里的一個禁區。墻上掛著他們巨大的婚紗照,還有一整面墻,都是卓雅跳舞的照片,笑得燦爛,身姿輕盈。
甜甜說想媽咪了,蔡茜就抱著小的,牽著大的,推開那扇門。
“你看,這是媽咪在舞臺上跳天鵝湖。”
“這個呢,是媽咪過生日的時候,爸爸送了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她給甜甜講照片里的故事,哼著卓雅以前最愛唱的歌謠,哄懷里的小家伙睡覺。
趙長平幾乎不碰那個孩子。有一次蔡茜抱著孩子經過書房,他正好出來倒水,目光和孩子對上,那眼神復雜得讓人心驚。
蔡茜終于忍不住,問他:“趙律師,孩子還沒有大名。”
趙長平盯著地面看了很久,像是要把地板盯出個洞。
“趙念卓。”他聲音低得像耳語,“懷念的念,卓雅的卓。”
蔡茜心里一酸。
他又添了一句:“小名,就叫想想吧。”
說完,他沒再看那孩子一眼,轉身回了書房,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兩個世界。蔡茜低頭看著懷里熟睡的嬰兒,這個叫想想的孩子,成了這個家里一個不能觸碰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