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里,譙周臉上露出一絲強笑,又咳嗽了兩聲,才說道:
“殿下到底年輕,于這成都朝堂之事,乃至天下大勢,或有……嗯,或有未能周全之處。譬如這用兵之事,雖勝一陣,然國力的耗損,百姓的負擔,卻非一時之勝所能彌補。魏吳勢大,根深蒂固,非一日可圖。我等老臣,心中所慮,無非是社稷的長久安穩,百姓的休養生息。還望令先能體會此心,在殿下面前,多多陳說民生之艱,勸諫殿下以穩妥為上,切不可因一時意氣,而傾舉國之力,行險僥幸啊。”
這番話,譙周說得懇切無比,仿佛全然是為國為民,將自己放在了道德制高點上,并將“主戰”等同于“行險僥幸”“不顧民生”。
附近一些官員聞言,也不禁微微頷首,顯然頗認同譙周“持重”的觀點。
郤正心中壓力陡增,知道這是譙周親自發難。他若應答稍有不慎,不僅自己難以立足,更會損及劉諶的威望。他深吸一口氣,正要回答,卻聽到一個清朗而沉穩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譙公憂國憂民之心,孤甚為感佩。”
不知何時,劉諶已走了過來。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目光卻如鷹隼般銳利,掃過譙周和許游。眾人心中一凜,連忙行禮。
劉諶虛扶一下,繼續道:“譙公所言民生多艱,孤在軍中,所見尤甚。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父送子、妻送夫上前線,家中存糧幾無隔夜之炊。此情此景,孤刻骨銘心,豈敢或忘?”
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凝重。冷哼道:“然,正因深知民生之艱,孤才更知,茍安絕非良策!強敵環伺,虎視眈眈,今日割一城,明日獻一帛,豈能換得真正太平?無非是養虎為患,待其膘肥體壯,終將撲噬而來!屆時,我等欲戰而無力,欲守而無險,方才真是神州陸沉,萬劫不復!豈止民生多艱,恐將民不聊生!”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敲打在每個人心上。許多原本傾向于譙周的官員,也不由得露出沉思之色。
“孤所求者,非一時之茍安,乃萬世之太平!而這太平,絕非靠卑躬屈膝所能換來!唯有整軍經武,革除積弊,富國強兵,方能外御強敵,內安百姓!方能讓我季漢真正立于不敗之地,讓這成都的宴席,能長久地、安穩地擺下去!譙公,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劉諶目光灼灼,看向譙周,眉宇之間多有譏諷之色。
劉諶這一番話,擲地有聲,既回應了譙周“民生”的指責,又將議題拔高到“長治久安”“茍且偷安”的層面,牢牢抓住了大義名分。
譙周被問得一時啞口,臉色微變,只得勉強笑道:“殿下雄心壯志,老臣……老臣佩服。只是凡事需量力而行,循序漸進。”
“譙公放心,”劉諶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不在意的說道,“孤自有分寸。如何整軍,如何強國,如何既能穩固國防又不傷民生,此中自有章程法度,非是匹夫之勇。明日朝會,孤便會與父皇及諸位大臣詳細商議。屆時,還望譙公及諸位老臣,不吝賜教,共商國是,而非一味持‘重’守舊。”
他特意加重了“持重守舊”的語氣,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說罷,劉諶不再多看臉色青紅交加的譙周等人,對郤正微微頷首,轉身從容地返回自己的座位,仿佛只是過來與人飲了一杯酒,閑談了幾句。
經此一番交鋒,大殿內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樂聲依舊,歌舞依舊,但許多人都已心不在焉,暗自思忖著秦王強硬的態度和明日朝會上即將到來的風暴。
譙周回到座位,面色陰沉地飲了一杯酒,與周圍幾個心腹交換著眼神,皆看到對方眼中的凝重與決絕。劉諶的強硬遠超他們預期,看來明日朝會,注定不會平靜。
劉禪似乎并未完全察覺到底下的暗潮洶涌,又或許是不愿深究,依舊欣賞著歌舞,偶爾與身邊的內侍低語幾句。
劉諶穩坐席上,面無表情地自斟自飲。他深知,今晚的酒宴只是前奏,真正的較量,在明日的大殿之上。但他無所畏懼。
宮宴在一種表面歡樂、內里緊繃的氣氛中持續著,直至夜深。而當群臣散去,各自的車駕駛入沉沉的成都夜色時,無數暗流與算計,也隨之彌漫開去,為翌日的朝會埋下了重重的伏筆。成都的這個夜晚,注定有許多人無眠。
當天晚上,劉諶回到秦王府,宿在崔夫人房內。
燭火搖曳,將秦王府寢殿內映得溫暖而靜謐。崔夫人為劉諶褪下繁復的宮宴禮服,指尖觸及他緊繃的肩背,便能感受到那未能完全消散的劍拔弩張。
“殿下今日似乎格外疲憊。”崔氏聲音溫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她并非尋常只知內帷的婦人,出身清河崔氏,對朝堂風向自有敏銳感知。
劉諶閉上眼,任由妻子替他按揉太陽穴,鼻息間是熟悉的淡淡馨香,緊繃的心神稍稍松弛。“疲累倒是其次,”他聲音有些沙啞道:“只是見了些人,聽了些話,心中憋悶。”
他簡略將宮宴上譙周發難、自己回應之事說了。崔夫人靜靜聽著,手下動作未停,眉頭卻微微蹙起。
“譙公……他終究是代表了朝中一大批人的想法。”她輕聲道,并非替譙周辯解,而是點明現實,有些擔心的說道:“殿下明日朝會,恐將面對更多非難。他們懼魏吳之勢,更懼變革之險,寧肯蜷縮于這蜀中一隅,維持眼前虛假的太平。”
“孤豈不知?”劉諶猛地睜開眼,燭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動,冷哼道:“正因知曉,才更不能退讓!哼,他們投降尚且能封侯,我若是退讓了,一家人的性命都掌握在司馬昭手中,到時候,死無葬身之地。”
崔夫人聽了面色蒼白。
“你那兄長才學不錯,你回去勸一下,讓他出山幫我,做一部尚書吧!”劉諶幽幽的說道。
他現在手中無人,只能用一些親近之人。
“諾!”
崔夫人點點頭。
“這些腐儒!都該殺!”
劉諶握緊了拳頭,深深的吸了口氣,轉身將崔氏抱了起來,朝床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