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把轉動的金屬聲比敲門聲更冷。
沈默沒動,盯著解剖臺邊緣凝結的福爾馬林水珠。
他聽見皮靴跟叩在瓷磚上的脆響,像某種精密儀器的齒輪咬合——陳主任總愛穿手工定制的牛津鞋,這是他在尸檢報告里偶然注意到的細節。
“沈法醫。“陳主任的聲音像被壓縮過的冰塊,帶著紙張摩擦的沙沙聲。
牛皮紙袋被放在解剖臺上,三份筆錄紙頁滑出半角,“三位證人的陳述需要你配合核實。“
沈默終于抬頭。
陳主任的鏡片反著冷光,遮住了瞳孔——這是紀檢人員的標準防御性姿態。
他伸手時,指節因長期握解剖刀而微微變形,指尖剛觸到筆錄紙,就聞到了熟悉的檀香味——蘇晚螢總說這是老檔案特有的味道,可此刻卻像根細針,扎進他緊繃的神經。
第一份筆錄是市三院夜班護士的手寫記錄。
墨跡未干,“2月17日03:12,太平間外走廊“幾個字洇開小團暈染,像滴凝固的血。
護士描述的“沈默“穿著白大褂,袖口沾著疑似血跡的褐色污漬,被她喊住時突然轉頭,“眼睛像蒙了層毛玻璃“。
第二份是出租車司機的打印件,時間線嚴絲合縫:02:58從沈默家小區出發,03:07停在半年前燒毀的磁帶廠舊址。
司機備注欄里用紅筆圈了三次:“他坐后座,我從后視鏡看他,他也在看后視鏡——可等我踩剎車再看,鏡子里只剩空座。“
第三份最薄,是監控中心的情況說明:“2月17日03:00-03:30,市三院B1層監控畫面存在0.7秒噪點,其余時段未捕捉到沈某某清晰正臉影像。“
沈默的拇指在“清晰正臉“四個字上摩挲。
他想起三天前蘇晚螢舉著手機時,電視里那個會動的“自己“——當時屏幕分辨率是1080P,可畫面里的臉始終像被打了馬賽克。
“我需要看當晚的居家監控。“他的聲音平穩得像解剖刀劃過肋骨,“我家裝了24小時聯網攝像頭,云備份應該還在。“
陳主任的喉結動了動。
沈默知道他在權衡——允許嫌疑人調取私人監控是否合規?
但下一秒,對方已經摸出手機,輸入密碼時指節發白:“局里技術科已經同步了數據。“
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蘇晚螢的呼吸聲突然近在耳畔。
沈默這才發現她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后,指尖掐著他的西裝后襟,力道大得幾乎要扯出線頭。
監控畫面是他的書房。
2月17日03:05,臺燈亮著,他趴在書桌上寫尸檢報告,鋼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響。
03:08,他起身倒了杯水,玻璃杯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03:12,他的影子突然在墻角停頓了半秒——不是人停,是影子。
那個穿著白大褂的影子脫離了他的腳踝,像團被風吹散的墨,沿著墻根溜向門口。
監控里的沈默毫無察覺,還在低頭整理文件,直到03:27,影子才從畫面外溜回來,重新貼回他腳邊。
“所以他們看到的不是我。“沈默的指甲掐進掌心,“是我的影子。“
蘇晚螢的手指在發抖。
她從帆布包里抽出一本泛黃的線裝書,封皮上“光影志異錄“四個字被蟲蛀了半角,“民國二十三年,蘇州玄妙觀道士的筆記。
里面說'影附形生,久則反噬其主'——殘響最初寄生在磁帶里,磁帶燒了,它就找了新介質。“
“公眾影像。“沈默接過話,“監控、照片、別人的記憶。
而影子是最穩定的視覺殘留,24小時跟著我,比任何電子設備都可靠。“
蘇晚螢點頭:“就像病毒換了宿主。
現在它不需要實體介質,只要有人看你,看你的影子,看任何能倒映你的平面......“
“它就活過來了。“沈默替她說完。
解剖室的通風口突然灌進一陣風,吹得桌上的筆錄紙嘩嘩翻頁,最后一頁停在出租車司機的陳述上——“他在后視鏡里看我,我也在后視鏡里看他“。
當晚十點,沈默的書房被黑布裹成了蠶繭。
兩面一人高的鏡子相對而立,中間是他的影子。
蘇晚螢守在門外,手機開著錄音;小吳的視頻通話框縮在墻角,電腦屏幕泛著幽藍的光。
“開始。“沈默的聲音在密閉空間里發悶。
他抬起左手,兩面鏡子里的影子同時抬起左手。
放下,同步。
握拳,同步。
第三次抬手時,左側鏡子里的影子突然抬起了右手——現實中的他雙臂正垂在身側,指尖還沾著剛才做標記用的紅墨水。
“紫外燈。“他的聲音沒變調,可喉結動了動。
蘇晚螢從門縫遞進紫外燈,冷白色的光掃過地面,影子邊緣浮起淡藍色的光暈,像老式電視機換臺時的雪花噪點。
“延遲0.3秒,錯幀15像素。“沈默摸出筆記本,鋼筆尖在紙上戳出個洞,“它不是光的投影,是信息......在復制我的動作,但開始有自己的'想法'。“
手機在此時震動。
小吳的臉突然放大,眼鏡片上蒙著層薄汗:“我破解了校園監控的日志系統!
有個叫VIEW_SHADOW的進程,每23分鐘喚醒一次,往所有聯網屏幕推一張128×128的灰度圖——“
畫面切到小吳的電腦,一張側影圖緩緩展開。
白大褂、微抿的唇,連喉結的弧度都和沈默分毫不差。“關鍵是時間戳!“小吳的手指在鍵盤上敲得噼啪響,“護士目擊是03:12,進程推送是03:10;出租車司機03:07,推送03:05——每次你被'看到',都是它先推了圖!“
沈默的鋼筆掉在地上,滾進影子里。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電視里那個會說話的“自己“——當蘇晚螢舉著攝像頭時,那個“他“在看的,其實是鏡頭后的小吳?
是所有能接收畫面的終端?
深夜的書房更悶了。
沈默扯松領帶,摸到頸后一層薄汗。
他閉著眼寫實驗記錄,鋼筆尖在紙上沙沙游走,直到聽見“嘩啦“一聲——稿紙自己翻頁了。
睜眼時,空白頁上已經爬滿墨跡。“你燒了我的命,我還你一場夢。“字跡歪歪扭扭,和他昏迷時在急救單背面寫的完全一樣。
墻上映著他的影子。
此刻,那個影子正緩緩轉頭,嘴角揚起一個弧度——而他自己,后背抵著椅背,雙手還握著鋼筆,連睫毛都沒動。
窗外傳來電子屏切換廣告的嗡鳴。
沈默抬頭,正看見對面寫字樓的LED屏閃過0.1秒的白光。
等他眨完眼,畫面里的“自己“閉著左眼,沖他眨了一下。
手機在此時震動。
他拿起來,屏幕亮得刺眼——是蘇晚螢的未接來電。
正要回撥,屏幕突然自動亮起輸入界面,手指不受控制地在鍵盤上跳動。
“晚螢,明早八點,老地方見。“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沈默猛地松手。
手機摔在地上,屏幕裂成蛛網。
他盯著自己的右手,剛才那串動作流暢得像刻在DNA里——可他明明,什么都沒動。
墻根的影子還在笑著。
月光透過黑布縫隙漏進來,照見影子腳邊,那支滾進去的鋼筆,正在緩緩移動,在地板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像條垂死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