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的電子鎖在凌晨兩點十七分發出輕響。
沈默的橡膠鞋底碾過地面時,臨時庫房的霉味混著松節油的辛辣鉆進鼻腔。
他背著黑色工具包,手電筒光束精準掃過貼滿封條的貨架——第B-12號,紅色標記下是用防水布裹著的畫框。
這是他第三次申請查看《劇院后臺群像》。
前兩次被陳策展以“修復期擾動顏料層“為由駁回,于是他調了閉館時段的監控,記住保安換崗的間隙,又借了蘇晚螢的工卡復制權限。
此刻他蹲下身解開綁帶,防水布掀開的瞬間,畫布特有的粗糲質感在手電筒光下泛著冷白。
便攜式紫外線燈的開關按下時,他的指節微微發緊。
365nm波長的藍光漫過畫布,底層顏料果然浮起幽綠熒光——那個總被認為是陰影的區域,舞者的面部輪廓正在緩慢旋轉。
沈默掏出量角器,比對昨晚在實驗室拍的照片:左眉骨與右顴骨的連線,比二十四小時前偏了1.2度。
“七夜......8.4度。“他低聲念出數字,喉結滾動。
蘇晚螢上周三說夢到“后頸被視線灼燙“時,正是這個角度。
手機屏幕亮起,他調出博物館監控回放,手指在觸控屏上快速滑動——每次蘇晚螢站在畫前講解,畫面右側的溫度傳感器數值就會跳變。
0.7℃的驟降,與她指尖微顫的頻率完全重疊。
“不是巧合。“他摸出鋼筆在筆記本上速記,筆尖戳穿了半頁紙。
紫外線燈的藍光里,畫中舞者的眼窩突然凝起一團更亮的熒光,像有活物在顏料層下蠕動。
他猛地抬頭,庫房頂燈在頭頂晃了晃,投下的陰影里,畫布上的人影仿佛側過了半張臉。
“叮——“
手機震動驚得他差點碰倒紫外線燈。
是蘇晚螢發來的照片:雪白的手臂內側,暗紅細線如干涸的油彩,勾勒著旋轉躍起的舞步。
“剛醒。“她的消息緊隨其后,“擦不掉,像長在皮膚里。“
沈默的呼吸陡然加重。
他抓起工具包沖出庫房,跑過走廊時撞翻了清潔車,金屬桶在地上滾出刺耳的聲響。
解剖室的門被他用鑰匙捅得哐當作響,顯微鏡載玻片上還粘著實驗鼠的腦組織切片——那是昨天從接觸過畫作的參觀者身上取的樣本。
松節油微晶在物鏡下閃著細碎的光,與蘇晚螢皮膚殘留物的掃描結果疊在一起時,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兩種物質的揮發曲線完全重合,像兩根被同一根琴弦牽動的振子。“復制......“他喃喃重復這個詞,后頸的寒毛根根豎起——不是影響,是轉移。
她的身體正在變成新的介質。
林導的電話在這時打進來:“找到老顧了。
他在郊區養老院,說有話必須當面講。“
老顧的手比程老抖得更厲害。
林導扶著他在解剖室的椅子上坐下時,老人的指節扣進木椅縫里,指腹還沾著陳年松節油的黃斑。“五十年前的事了。“他盯著墻上的解剖圖,喉結動了動,“我們畫后臺群像,數好了十六個角色,可每次調顏料都多出一份。“
沈默停下記錄的筆:“多出的?“
“無面的那個位置。“老顧從懷里摸出張泛黃的草圖,邊角卷著焦痕,“畫完第二天就模糊,像被人用濕布抹過。
我偷偷記在草圖背面......“他翻轉紙張,褪色的鉛筆字擠在角落:“她不想被認出,只想被看見。“
沈默的瞳孔驟縮。
草圖里,舞者右手握著枚銀質舞鞋吊墜——蘇晚螢上周描述夢境時,說自己起舞時腳踝上“有個涼絲絲的東西在晃“。
他掏出手機翻出蘇晚螢的照片,姑娘在展柜前彎腰的側影里,腳踝處確實有道極淡的銀白反光,之前被他歸為燈光折射。
“陳主任要把畫移到主展廳。“林導突然插話,“今天下午開的會,他說'藝術的價值正在于承載傷痛'。“
沈默的鋼筆“啪“地折成兩截。
當晚十一點,他又出現在臨時庫房。
畫框背面的微型振動傳感器在他指尖發燙,紅色指示燈每三秒閃一次。
陳策展的堅持像根刺扎在他肋骨間——這個固執的老策展人總把博物館當教堂,卻不知道他們供奉的可能是頭正在蘇醒的活物。
凌晨三點十七分,傳感器的警報聲刺破寂靜。
沈默從解剖室的行軍床上彈起,監控畫面里,振動頻率曲線正以13.7Hz的節奏起伏。
他調出蘇晚螢的腦電波記錄,θ波的波形完美重合——那是深度睡眠時才會出現的腦波,此刻卻從畫布纖維里傳出來。
更讓他血液凝固的是波形圖的形狀。
他用紅筆在紙上描摹,線條盤旋上升,在第13段突然斷裂——正是蘇晚螢反復說“記不清最后一步“的位置。
“它在補全。“他對著空氣說出這句話,聲音發澀。
解剖室的無影燈在凌晨四點亮起。
實驗鼠的腦組織被切成薄片,沈默的鑷子尖懸在載玻片上方,顯微鏡下的景象讓他差點打翻培養皿:神經突觸間,極細的色素沉積正排列成微型舞者剪影。
每個剪影的姿態都不同,卻都朝著同一個方向——畫中無面舞者的位置。
手機在操作臺上震動,是林導發來的視頻。
博物館外墻玻璃映出的人影里,所有“觀眾“的臉都轉向了臨時庫房的方向。
中央的舞者剪影抬起手,指尖虛虛點向蘇晚螢宿舍的窗戶,在玻璃上投下蛛網般的裂紋。
“它不是在等觀眾......“沈默的聲音卡在喉嚨里,他猛地合上樣本盒,玻璃與金屬碰撞出脆響,“它在繁殖。“
窗外的天開始泛白。
他抓起外套沖出門,解剖刀在口袋里硌著大腿。
蘇晚螢宿舍的燈還亮著,透過窗戶能看見她坐在床沿,正對著左臂上的油彩痕跡發呆。
晨霧漫上來時,他聽見手機短信提示音——是市立醫院周醫生發來的:“晚螢的腦電監測顯示異常高頻震蕩,建議考慮短期電休克干預......“
沈默的腳步頓在樓梯口。
風掀起他的白大褂下擺,露出內層別著的工作證,金屬牌在晨霧里泛著冷光。
遠處傳來博物館開門的聲音,某個參觀者的驚嘆混著松節油的氣味飄過來:“快看那幅畫!
舞者的臉好像轉過來了......“
他摸出手機,盯著周醫生的消息看了三秒,又迅速劃到蘇晚螢的對話框。
輸入框里跳出“今晚別靠近庫房“,又被他刪掉,改成:“等我,我帶早餐來。“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解剖室方向傳來玻璃碎裂的脆響。
他猛地轉頭,看見實驗室窗戶上,一道暗紅痕跡正順著玻璃往下淌,形狀像極了蘇晚螢手臂上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