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毒”字一出口,柳秀蓮癱軟的身子便是一震。
像是被根無形的線,從那失魂落魄的境地里狠狠拽了一把。
可李云逸卻像沒看見,只低著頭,聲音干啞,仿佛嗓子里藏著砂礫:
“涼州城里,能請的郎中都請了,挨個看過……皆是搖頭。”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那口氣里,那口氣沉重得很,像壓了半生的無力與疲憊。
“如今……也只得連夜送去洛陽,賭一賭那邊的御醫方士,還有法子。”
柳秀蓮聽著,身子緩緩挺直了一些。
她一雙手死死拽著衣角,指節發白,那姿態仿佛要把自己從空里拽回來。
嘴里開始細細碎碎地念叨:“沒事的……定會沒事的……”
“洛陽……洛陽有御醫,文雅也在,她自小讀醫書……她會有法子……”
她一口一句,沒頭沒尾,像是要把這滿屋死氣擠出去,又像是在拼命哄自己醒來。
“亮兒那孩子命硬……小時候從墻頭摔下來,也不過蹭破點皮……這回也一樣,定能熬過去……”
只是話說得越多,聲音便越飄,尾音像風中紙燈,一點點往下垂。
她眼睛望著屋角,目光卻空得很,仿佛整個人都懸在半空,只剩一層勉強撐起的皮囊。
屋里沒人接話。
因為她說的每一個字,連她自己都不信。
屋里靜得瘆人,連檐下的風吹過窗欞,都像極輕極輕的一聲嘆息。
李云逸站著,目光落在那對老夫妻身上。
一個癱坐在地,淚早流干了,臉上只剩一層麻木的皮,像魂被抽了去;
一個直挺挺立著,連眼皮都不動一下,仿佛石頭鑿成。
他胸口堵得慌,那股子悶氣轉來轉去,像困獸亂撞,越繞越緊。
終是壓不住了。
霍地起身,衣擺帶出一陣風,拱手時,話已帶了些止不住的焦躁:
“親家,事不宜遲。我得立刻去追那車隊,亮兒那頭,總得有人守著。你,可要與我同行?”
這話一出口,像針扎破了屋里的死氣。
柳秀蓮的眼神一滯,那點原本渙散的光忽然聚了回來,死死盯著她男人。
可姜義仿佛沒聽見。
他只是緩緩俯身,步子沉而穩,像是怕驚了這滿屋的死寂。
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扶住柳秀蓮,將她攙起,按在椅子上坐穩了。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過身,看向李云逸。
語氣不重,卻低得像怕驚了梁上的塵埃:
“那毒……是個什么模樣?”
李云逸一怔,旋即答得又快又急。
將那怪毒如何發作、如何難解,前因后果,一樁樁一件件,倒豆子似的傾了出來。
姜義聽著,神色不動,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
只是指節微動,偶爾頷首,像在心里一筆筆地算著,也一筆筆地記著。
直到李云逸說完了,他才抬頭,那目光淡淡的,仿佛秋水一潭,不起波瀾。
他搖了搖頭,道了句:
“親家先行一步罷。”
說著,又慢悠悠添了一句:
“老大還在山上。這等事,總得先知會一聲,聽他怎個章程。”
這一來,李云逸眼神不由一凝。
火燒眉毛的節骨眼上,他竟還沉得住氣?
但再看那張臉,沉靜過頭了,竟像山。不是靜,而是穩。
話到了嘴邊,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這終歸是姜家的事,他一個外人,不好多嘴。
況且……他這親家,也不是個尋常莊稼漢。
真要撒開腳力跑起來,自個兒那匹馬興許還真攆不上他這副老骨頭。
念及此處,李云逸也不再耽擱,雙手一拱,話干脆利落:
“如此,云逸便不攪擾了。親家,告辭。”
說罷,披風一拂,轉身便走。步子急,帶起堂中一股風。
人甫出院門,便聽幾聲短促吩咐,接著便是鞭響、馬嘶、車輪轆轆碾石之聲,卷起一路塵煙。
屋里又靜了下來。
柳秀蓮仍坐在椅上,像是魂落在了別處,一時還沒尋回來。
眼淚悄沒聲地滾落,一顆顆砸在衣襟上,打濕了,卻不響。
只是那雙肩頭,時不時地輕輕顫上一下,像風里掛著的舊布簾,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拂了一拂。
姜義走過去,伸手在她肩頭搭了一下。
沒出聲。
那手掌粗糙沉實,擱了一息,便又悄悄收了回去。
他轉身進了里屋。
不多時,提了個半舊的行囊出來,放在桌上。
行囊里,是幾件漿得發白的粗布衣裳,一包干面餅,還有一只藥囊,用舊布頭仔細裹著。
他不緊不慢地收拾起屋里屋外,掃了地上的碎瓷,揩了濕漉的水漬。
仿佛不是在為什么大事做準備,只是把一日三餐之外的雜活,又周到地做了一遍。
待收拾停當,他搬了張小馬扎,擱在院門口,坐下了。
腰桿挺得筆直,目光落在后山那條蜿蜒的小徑上,像釘在那里了一般,再沒動。
他就那么坐著,看著。
從日頭偏西,一直看到星子顆顆亮起,鋪滿夜空。
山里的夜,涼得快,風一鉆過山坳,便帶了些草木的濕寒,絲絲縷縷,往人骨縫里滲。
院里沒點燈,只有堂屋桌上一盞油燈,光如豆,暈子淺淺,也就照亮腳下一方地。
那燈芯“畢剝”一跳,像是也有些撐不住這沉沉夜色。
柳秀蓮不知何時回了屋。
里頭黑著,沒半點聲息,像是哭累了,也或許,是眼淚早就流干了。
姜義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夜色已深,他的影子也跟著淡了下去,慢慢與院角那棵老槐的暗影融在一處,風拂過去,也吹不動分毫。
直到后山小徑盡頭,晃晃悠悠走下個身影來。
月光一點點移過枝頭,勾出那張臉來,是姜明。
“爹,怎的還沒歇?”
他走近了,語氣里帶著幾分尋常日子的訝異。
姜義這才像被人從遠處喚回神來,緩緩站起,將兒子拉到燈下,才開了口。
聲音低啞,像是風里擱久了的一塊干木頭,帶著砂礫般的澀意。
他把李云逸那番話,一字一句,掰開揉碎了,說與他聽。
說得極細,尤其那毒發作時的顏色、氣味,都不落下,像是在描一副畫,生怕漏了哪怕一筆,便誤了生死。
姜明靜靜聽著。
那點從山路上帶下來的從容,在搖曳的燈影下,一點點沉了下去。
眉頭緩緩皺起,神情也深了下去,仿佛那盞豆火般的燈光,都隨著他的呼吸,暗了幾分。
待父親說完,他才輕輕伸手,按在姜義肩頭,那力道不重,卻很穩。
“爹,你寬心。”
聲音壓得極低,像風吹過枯葉,聽著輕,卻直往人心里去。
“吉人天相。”
他頓了頓,又道:“二弟不會有事。管它什么毒,什么邪祟……”
“我都定要給他找出些法子來。”
話音剛落,他便要轉身,腳下已帶了風,看樣子是想徑直再沖回那黑黢黢的山里去。
可人還未動,院外,那熟悉的轆轆車聲,又響了起來。
由遠及近,一聲聲,像是用鐵輪碾著人的心口,沉、硬、冷。
那去而復返的轍印,像一道從天上畫到地上的符,死死按進了這方小院。
院中父子,齊齊轉頭。
果然,那輛罩著青布幔子的馬車,已停在門外,馬兒低頭,不住地打著響鼻,噴出兩道白氣。
柳秀蓮與姜曦也從屋里奔了出來,眼角淚痕未干,臉上驚惶未定,像是被這車聲一激,魂都要散了。
姜義心頭猛地一沉,像是被人拿大錘擂了一下。
他沒說話,只抬手,將袖口整了整,邁步迎了出去。
車簾一掀,李云逸幾乎是從里頭滾下來的。
先前離去時,他雖焦急,人卻是筆挺的。
此刻,整個人卻塌了下去,像被抽了筋骨。
一身光鮮的綢袍,皺得像塊咸菜干,若不是死死扶著車轅,怕是早已癱倒在地。
他張了張口,嗓子卻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只擠出兩個字:
“親家……”
后面便再也說不下去,眼圈卻先紅了。
姜義站在燈火照不到的陰影里,臉上看不出悲喜,一雙眸子卻沉得像口不見底的古井。
他沒出聲,只靜靜看著。
李云逸喘了幾口粗氣,好半晌,才把話從喉嚨里一點點擠出來,字句斷續,帶著漏風的聲響:
“我……我才出隴西地界……就撞上護送的家仆……打馬……回來報信……”
他抬起頭,那雙素來精明的眼里,此刻灰蒙蒙一片,像是起了霧的銅鏡。
“他說……車隊剛到長安……亮兒他……”
嗓子一哽,后面兩個字,像是從牙縫里生生迸出來的:
“……沒了。”
那“沒了”二字,說得極輕,卻像一道旱雷,炸在院中每個人耳邊。
李云逸垂下眼,手指劇烈地顫抖著,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眼下……尸身還停在長安……底下人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只得遣人回來問一句,看如何入土為安……”
話音落下,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風停了,燈火凝了,仿佛天地都為這一句話,屏住了呼吸。
“咯”的一聲,柳秀蓮喉嚨里發出一聲怪響,身子一軟,直直便往后倒去。
姜曦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攬住,口中喚著“娘”,聲音已帶了哭腔。
姜義卻紋絲未動。
他既沒回頭去看倒下的婆娘,也沒去瞧那正掩面痛哭的親家。
他只是站在那兒,身子站得筆直,眼神空落落地,望著遠方那片比夜色更沉的黑暗。
死寂里,第一個動的,是姜明。
他沒多說,只回頭看了姜曦一眼,聲如擲石:
“照看好爹娘,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話落人去,背影像一刀風,眨眼便沒進了那片墨潑般的夜色里。
大兒子那道影子一消,姜義驀地晃了一下,幾欲栽倒。
他穩住身形,將懷中婆娘抱起,送回里屋,蓋好被子。
這才出來,將李云逸請進堂中,又親自去灶下捧出一盞涼透的茶,遞過去。
李云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里只反復問著:
“護羌校尉府遣人來問……是就地安葬,還是……還是扶靈還鄉?”
可姜義只垂眸望著那盞茶,似沒聽見一般,連個嗯字都沒應。
他去了偏房,兩個小孫正窩在被窩里打鬧,一見他來,咯咯直笑,以為又是爺爺來講夜話。
他便真坐下了,一手一個攬過來,輕聲絮語著當年給亮兒講過的故事。
聲音低低的,一句句,像屋檐水滴似的,打在夜里,不起波瀾,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倦與啞。
直到那兩個孩子睡熟,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他才緩緩將手抽了出來,在床邊坐了許久。
他是一家之主,這院里天塌了,也該他來頂。
可今夜這天,塌得太急,太狠。
好在,他心里頭還攥著大兒那句:“等我回來。”
像溺水的人死死抓著一根浮木,明知是朽的,也不敢撒手。
那一點僥幸,如風中殘燈,不亮,卻撐著他不至于徹底沉下去。
天光終于在東嶺山脊上撕開一線,微白如刃,冷冷地照進了院里。
一夜未眠,這點亮意反倒刺眼,像是揭人傷疤。
也就在此時,那條通往后山的小徑上,慢慢走下來一人。
是姜明。
他腳步不疾,卻比昨夜沉了許多。
人走近了,眼中血絲密布,臉上的山野散漫早已退去,只余一股說不出的安靜。
姜義猛地站起,幾步搶上前來。
那雙熬得通紅的老眼,死死盯著大兒,一句話卡在喉頭,怎也問不出口。
姜明迎著父親的目光,點了點頭,聲音低啞,卻字字清楚:
“爹,亮兒的喪事,我一人去辦了便是。”
他又轉頭看了眼屋檐下,柳秀蓮正站在那里,神情恍惚,像是還未從那一夜中脫身。
他目光掃過二人,再道:“你們都莫要操心,也別想著再去見最后一面,平白添苦。”
說到這里,他稍頓了一下,聲音輕了半分,卻更沉:“李叔也是一樣。”
李云逸巴巴熬了一夜,天還未亮透,便支著耳朵等在屋里,這一等,卻等來這么一句話。
他當場一愣,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棍,怔在那里,好半晌沒緩過神。
一股子火氣“噌”地躥了上來,幾步跨出屋門,臉上錯愕未褪,怒意卻已頂了頭皮:
“姜明!你這是何意?那可是你親弟弟!我……我那可是嫡親的女婿!”
話沒說完,姜義已一步踏出,攔在了二人中間。
那只枯瘦的手搭上李云逸的臂膀,不重,卻像壓了塊石頭,讓他后頭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姜義面上也有幾分迷惑,眉頭擰著,眼神卻死死落在大兒臉上。
那眼神里沒有責問,也沒太多尋常人家的疼惜,有的只是一種近乎盲目的信。
他轉過頭來,對著李云逸,一字一頓,低聲開口:
“親家,這事,終歸是我們姜家的。還請,莫要插手。”
姜明像是壓根沒聽見方才那場爭執,自顧自地走到父親跟前,低聲問道:
“爹,家里積蓄,放哪兒了?”
姜義沒有遲疑,轉身進了屋。
片刻后,拿出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布包,那分量,沉甸甸的。
姜明接過來,揣進了懷里。
做完這些,他才轉過身,望向李云逸,略一拱手,語氣也平了幾分:
“李家叔叔,還請上車再敘,有些事,還得勞煩您。”
說完這句,又回頭瞧了父親一眼,輕聲道:“家里,就交給您了。”
話落,他再不多言,徑直上了李家的馬車。
李云逸還站在原地,面上盡是懵懂未解,一時不知是氣沒消,還是人沒醒。
眼看姜明登了車,他心里那團亂麻越攪越緊,一會兒看馬車,一會兒又看姜義。
最后,他也沒再問一句,只像鬼使神差般,轉身跟了上去。
車夫一抖韁繩,馬車吱呀一聲動了,車輪碾過院前薄薄一層霜,留下一串印子。
姜義站在原地,背挺得筆直,望著那車影慢慢出了村口,神情里看不出喜怒悲歡。
柳秀蓮站在屋檐下,怔怔出神,眼眶微紅。
他們都沒說話,只是站著,看那一抹背影,在晨光里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