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南大營,鐵甲層層,槍戟如林,風(fēng)過處,都帶著一股子洗不凈的鐵銹與血腥氣。
李府老管家弓著腰在前頭領(lǐng)路,步子又細(xì)又碎,額角沁出的汗珠子順著臉上的溝壑淌下來,也顧不上抬手抹一把。
姜明跟在他身后,步履不快不慢,腳下卻沉得像樁子,每一步都踏得結(jié)結(jié)實實。
繞過幾重營帳,空氣里的活人氣息淡了,死氣漸濃。
到了一處偏僻的停尸所,幾排木板上,皆是拿白布蓋著的人形。
旁邊立著個隊率,甲胄在身,眼神漠然得像是看慣了,心也成了塊石頭。
姜明沒瞧他,徑直走到一具蓋得尤為齊整的尸身前,伸手,揭開了白布一角。
露出的那張臉,還是舊時模樣,只是顏色褪盡,青白得像臘月的凍土。
眉眼間那股子不要命的悍勇還凝著,卻再也沖不出來,被死亡釘死在了臉上。
他只垂眼看了一瞬,便將白布又輕輕覆好,動作輕緩,像怕驚擾了自家弟弟的午睡。
那只手,穩(wěn)得一絲顫抖都無。
隊率見狀,捧著幾件物什上前一步,沉聲道:
“姜校尉的遺物,都在此了。將軍有令,驗明無誤,便可領(lǐng)走。”
一副甲胄,裂痕縱橫,鐵片邊口都已卷刃;
一枚刻著“姜亮”二字的校尉銅牌,沉甸甸地壓著。
最惹眼的,是那根三指粗的白蠟長棍,棍頭箍著一圈熟銅,被手心磨得黃亮溫潤。
棍旁,還依次排著一大四小、五只銅環(huán),靜靜地,閃著冷光。
姜明只掃過一遍,便點了點頭。
他臉上依舊無甚波瀾,只轉(zhuǎn)向那汗不敢出聲的李家老管家,淡淡道:
“亮兒是秩六百石的武官,自有朝廷撫恤卒葬的規(guī)制。棺木、官服,官府會置辦,你跟著照應(yīng)便好,不必鋪張。”
李管家連聲應(yīng)“是”,心里卻犯嘀咕。
這位大舅爺,瞧著比自家老爺還要冷靜,倒不像個親兄長。
姜明俯身,將長棍與那五只銅環(huán)一并用布裹好,背在身后。
手上收拾得仔細(xì),做完卻沒再回頭瞧那白布一眼,只招呼李家的仆從,徑直往營外去。
長安午后的日光,斜斜落在他背上,影子被拉得筆直修長。
馬車穿街過市,未曾停歇,直奔城隍廟。
這處廟宇,香火極旺,往來皆是綢衣華服的貴人。
姜明領(lǐng)著人徑入,尋到了廟祝。
廟祝是個精明老道,一雙眼像篩子,先將隨行的仆從與車馬打量一遍,笑容里便添了三分熱絡(luò):
“這位善人,是來進(jìn)香,還是問卜?”
姜明不繞彎子,開口便道:“給家弟做法事,要一場最大的幽醮。”
廟祝一聽,心里已撥起了算盤,這是樁大買賣。
面上仍作謹(jǐn)慎,捻著山羊須道:
“不知是為哪位善信?這幽醮道場,規(guī)矩甚多,非大功德之人,恐難承此福報。”
姜明抬眼,望向那尊泥金描彩、面容威嚴(yán)的城隍神像,聲氣不疾不徐:
“家弟,姜亮。”
話音微頓,他淡淡補上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
“人送外號,隴西一棍。”
廟祝先是一怔,那雙慣于打量香客的眼立時收斂了精光,眉宇間添了幾分正色。
他整了整衣冠,深揖一禮,肅然道:
“原來是為姜校尉。校尉戍邊殺敵,血灑關(guān)隴,此等功德,便是在本廟立長生牌位,亦是受得起的。”
鋪排醮禮、布置道場的俗務(wù),自有李家仆從與廟祝計較。
銀子落地如雨點,誰也沒眨一下眼。
姜明只是背手立在旁邊,靜靜聽著。
待一切敲定,他才淡淡開口:
“道長,其余的,都依規(guī)矩辦。我只想一人,去正堂為家弟點一炷香,說幾句話。”
這要求不算過分。
廟祝抬眼打量這位“隴西一棍”的兄長,只覺他身上那股沉靜,藏鋒不露,反倒比那些咋咋呼呼的將主更叫人不敢輕慢。
“自然,”他爽快應(yīng)下,“貧道這便讓弟子們退下,善人自便。只是堂上香火重地,切莫高聲。”
殿門沉沉合上,將外頭的喧嘩與人氣一并關(guān)住。
正堂寬闊,香煙氤氳,神像金面俯瞰,靜極之中,連香灰落入爐中的輕響都清晰可聞。
姜明立在殿中,心神也隨這靜氣緩緩沉下,如一瓢濁水,漸漸澄明。
這份寂靜并未久守。
隨著姜明心神靜下,殿宇里,竟似有人在低低言語。
細(xì)碎縹緲,仿佛冬夜?fàn)t畔,幾個老翁捻須閑談:
“嘖,這后生……古怪得很。”
“年紀(jì)輕輕,神魂澄凈如琉璃,氣機(jī)沉凝如山岳,這等根骨,凡俗人家可養(yǎng)不出來。”
“不錯,貧道看他,比那日前來進(jìn)香的兵部侍郎,神光還要內(nèi)斂幾分。”
這聲音浮游不定,不似人言,卻句句真切地落入姜明耳中。
他如今神魂明旺,自然識得,這是依附神像受香火的陰神,正在暗中交談。
又有個慢吞吞的聲兒插進(jìn)來:
“哎……我記著了,方才廟祝報的名字……叫姜亮。莫不是那位‘隴西一棍’?”
“正是他!聽說在邊陲斬過妖,殺過賊,是條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脻h子。可惜啊,英年早逝。”
“那眼前這位,便是他兄長了?難怪……難怪……這一門兄弟,都不是池中之物。”
堂上眾神你一言我一語,或驚奇,或嘆息。
渾然不覺座下之人,聽得一清二楚。
姜明神色不動,只上前一步,對著正中城隍神像端正一揖,聲如磬鐘:
“城隍座前,左右判官,諸位陰司神將在上。晚輩姜明,今日特來為家弟姜亮祈福。”
“家弟生前為國戍邊,身死魂歸,還望諸位在陰司路上,能多加照拂一二。”
他聲音不高,卻在空殿里漾開,悠悠回轉(zhuǎn)。
上首的城隍聞言,神念中透出幾分稱許。
這等人物開口,日后牌位長立,香火供奉想必少不了。
當(dāng)即便應(yīng)允,神念化作一陣清風(fēng)拂過:
“姜校尉忠勇可嘉,本神自有明斷,善人放心便是。”
姜明應(yīng)了聲“謝”,方才直起腰身,從懷里摸出一支香。
香身蠟黃,頭頂一點紅,瞧著不過是廟里三文錢一把的尋常貨色。
他將香湊近長明燈,火苗一舔,香頭點燃。
青煙裊裊,緩緩升起。
在凡人肉眼看來,這確是再尋常不過的一縷煙。
可在眾位陰神眼中,在姜明神魂感應(yīng)之中,那升騰的,哪是什么青煙?
分明是一道沉得能壓塌屋脊的赤金光暈,自香頭上緩緩鋪開,厚重如山。
方才還窸窣作響的城隍廟,一下子靜了。
靜得能聽見香灰輕輕落在爐底的聲響。
姜明神魂里,分明瞧見上首幾尊神像后的光影猛地一晃。
連城隍本尊在內(nèi),都像被那香火燙著了似的,不約而同,將探出的神念往后縮了縮,再縮了縮。
這一炷香,他們似是有些擔(dān)待不起。
姜明卻不作聲,像不曾察覺,只是雙手捧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香尖的火星微紅,爐中煙氣沉沉。
插好香,他轉(zhuǎn)身,推開殿門。
門外天光傾瀉而入,將他的背影拉得細(xì)長,似要一直拖進(jìn)塵世深處。
殿內(nèi),只余一爐赤金光暈緩緩未散,幾尊泥胎木塑的神像,面面相覷,連呼吸仿佛都被死死壓住。
在李府操持下,銀子流水似的瀉出去,齋醮道場飛速鋪展開來。
不過三日,城隍廟已成了滿城的焦點。
黃紙飛,青煙繞,鐘磬叮咚,一場潑天排場的法事,就這么大張旗鼓地擺開了。
起先只是街坊湊個熱鬧。
后來一傳十,十傳百,聽說是給那位為國捐軀的“隴西一棍”招魂祈福,來的人便越發(fā)多了。
長衫的,短褂的,提籃的,牽娃的,黑壓壓擠在廟外,堵了幾條街巷。
李府的家丁一水兒青衣,守在路口,見人來了,便遞上一包紙錢香燭,不收錢。
祭拜完回身,還能領(lǐng)走兩枚新鮮的雞蛋。
沒人嫌少,也沒人鬧事。
雞蛋揣在懷里,暖烘烘的,走時嘴里還叨念著:
“姜校尉,是條好漢。”
“可惜了。”
就在城隍廟齋醮道場開鑼的同一日,各大茶樓的說書先生,也都似不約而同般開了新篇。
驚堂木一拍,說的不再是甚么《前朝演義》、《狐女報恩》。
而是那“隴西一棍姜校尉,單騎戍邊斬馬賊”的段子。
先生們說得口沫橫飛,茶客們聽得如癡如醉。
更妙的是,這幾日,長安城各家茶樓竟是不收茶錢的。
瓜子、茶水,都由一位仰慕姜校尉為人的東家給包圓了。
白聽書,白喝茶,還能聽這等熱血豪邁的真人真事,何樂而不為?
于是,隴西的黃沙,邊關(guān)的冷月,少年英雄手中那根箍了銅環(huán)的長棍,便在這一盞盞廉價的茶水里,在說書先生的唇舌之間,變得鮮活而傳奇。
到最后,整個長安城,上至官宦家眷,下至販夫走卒,嘴里念叨的,都是“姜亮”這個名字。
風(fēng)頭最盛時,城外那座剛壘起來的新墳前,也開始有了人跡。
不知是誰先放了一束野花,接著便有人送來一壺濁酒。
再后來,竟有退伍的老卒,專程來此,對著那黃土堆,遙遙敬一個端正的軍禮。
一座新墳,便不再是孤墳了。
只是這一番盛景,姜明卻是無心去看了。
他背著那根用白布裹緊的長棍,懷里揣著那一大四小五個溫潤的銅環(huán),在長安城最熱鬧的時候,悄然離去。
一人一騎,日夜兼程,直奔千里之外的鶴鳴山。
鶴鳴山,天下道門正宗,天師道的祖庭所在。
此山不高,卻仙氣自生。
遠(yuǎn)遠(yuǎn)望去,山勢如一只引頸欲鳴的白鶴,常年有云霧繚繞其間,不是仙家手筆,斷無此等氣象。
山道上,青石板被歲月磨得光亮,偶有道人背著藥簍,踏著云霞,拾級而上,衣袂飄飄,宛如畫中人。
姜明在山門前下了馬,報上名號,只說了一句:“為家弟姜亮而來。”
守門的道童不敢怠慢,匆匆引他上了山,到一處喚作“聽鶴”的偏殿奉茶。
一杯熱茶還未喝到一半,殿外便響起一陣急促卻不雜亂的腳步聲。
緊接著,殿門被推開,魚貫而入了十余人。
這些人,或頭戴紫陽巾,或身著太極袍,個個神清氣骨,目蘊神光。
一看便知是久居高位、道行精深之輩。
負(fù)責(zé)接引的小道童見了這陣仗,當(dāng)場便愣住了。
來者竟是各峰各院的掌事真人,平日里見著一位都難,今日竟齊齊聚在了這小小的聽鶴殿。
姜明不認(rèn)得他們,卻聽過他們的道號。
這些人,正是十八年前,隨軍討伐發(fā)羌鬼髻部時,受過他弟弟姜亮一棍之恩,欠下過一條性命的天師道高人。
當(dāng)年,他們已是天師道的中流砥柱。
如今十八年過去,不少人更是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成了道門中跺跺腳便能引得一方震動的大人物。
為首一位坤道,道號“玄月”,走上前,對著姜明稽首一禮,聲音清冷中帶著一絲惋惜:
“姜居士,令弟之事,我等已然聽聞。姜校尉忠勇殉國,我道門亦感痛惜。還請居士節(jié)哀。”
其余眾人也紛紛上前,或安撫,或嘆息。
姜明臉上卻瞧不出太多悲戚,他站起身,對著眾人一一還禮。
沒有半分寒暄,直接開門見山。
“諸位道長,晚輩此來,不為敘舊,只為一事。”
他目光掃過眾人,聲音平淡,卻擲地有聲。
“我聽說,天師道執(zhí)掌道門正朔,能上達(dá)天聽,代天行封,可為凡間有大功德之人,舉薦封神?”
此言一出,滿殿皆靜。
方才還帶著幾分感念與同情的十余位天師道高人,臉上的神情,不約而同地凝固了一瞬。
殿內(nèi)空氣仿佛也跟著沉了三分,只余下茶杯里那點徐徐盤繞的白汽。
為首的玄月真人,那雙清冷的眸子微微一抬,望著姜明。
似是想從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瞧出幾分玩笑或是悲傷過度的癲狂。
但她什么也沒瞧出來。
那張臉平靜得像一口古井,深不見底。
她暗自輕嘆一聲,面上不由露出幾分為難之色,緩聲道:
“姜居士痛失令弟,貧道感同身受。只是……居士此言,卻是為難我天師道了。”
頓了頓,她出聲解釋,語氣平和,卻將界限劃得清清楚楚:
“神道有別。若只是尋常一方土地、山神之類的社稷小神,只需在鄉(xiāng)間立下生祠,受一方百姓供奉,香火日久,人心誠摯,自有機(jī)會凝成神位。此其一。”
“其二,便是我道門內(nèi)部的護(hù)法神將。此等神位,需得是出身我天師道的弟子,生前有大功,死后魂不昧,方能由本門長輩接引,入神譜,享我道門萬載香火。令弟雖于我等有恩,但終究非是道門中人,委實……無法破此先例。”
玄月真人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在場的其余真人也都默然頷首,顯然是認(rèn)同此理。
這樁事,天師府確是幫不上忙。
然而,姜明既然來了鶴鳴山,又豈會不知這些淺顯的道理。
他聽完,只靜靜地?fù)u了搖頭。
“道長誤會了。”他沉聲道,“在下所求,非是民間社神,也非道家護(hù)法。”
玄月真人一聽,微微一愣,隨即那雙清冷的眸子里,倏然凝起了一層前所未有的肅色,連聲音都沉了幾分:
“姜居士所言,莫非是……”
她話音一頓,仿佛那幾個字重若千鈞。
“……那需天子御筆、玉皇敕令的……人間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