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卷著枯葉掠過丹房的青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有人在檐下輕語。周藏岳正在藥田給五行草松土,指尖剛觸到濕潤的泥土,就見兩個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跑過前院門口。
“藏岳!” 一聲呼喊從遠處傳來,帶著明顯的顫音。又過了一年修煉時光,李二柱和韓立都長開了些,此刻卻正急匆匆地奔來。李二柱隔著老遠就揚聲喊他,聲音里裹著未平的喘息,微微發(fā)顫;韓立跟在后面,臉色白得比紙還甚,嘴唇不住哆嗦著,半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兩人肩頭都在劇烈起伏,顯然是一路疾奔,還沒緩過氣來。
周藏岳心里一緊,丟下小鋤頭迎了出去:“怎么了?” 他注意到兩人的衣襟都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顯出單薄的輪廓。
“出事了!” 李二柱抓住他的胳膊,手心全是冷汗,“前山傳來消息,四長老在黑風谷遇襲,都…… 都沒回來!”
韓立在一旁猛點頭,喉結(jié)滾動著好不容易擠出話來:“外門都在傳,說是黑風谷的山匪帶著野獸結(jié)群鬧事,七玄劍罡陣的西北角好像出了問題。還有人說…… 說龍玄上人早就坐化了,所以陣法才這么弱。”
周藏岳攥緊了手里的草葉,指節(jié)泛白,草汁順著指縫滲出來。他想起二長老說過七玄劍罡陣能擋高級修士,怎么會突然出問題?“別急,慢慢說。” 他拉著兩人躲到籬笆后的柴垛旁,這里有茂密的紫蘇遮擋,說話不易被人聽見,“你們聽誰說的?親眼看見了?”
“今早巡邏隊抬回了尸體,” 李二柱壓低聲音,眼神驚恐地四處張望,“四長老的佩劍都斷成了兩截。現(xiàn)在外門弟子都在收拾包袱,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有人說那些山匪懂邪術,能指揮野獸攻城。”
韓立扯了扯周藏岳的袖子,聲音發(fā)飄:“藏岳,你跟二長老熟,他老人家有沒有說什么?我們要不要也……” 話沒說完就被周藏岳按住肩膀。
“別慌。” 周藏岳打斷他,目光掃過兩人顫抖的膝蓋,心里清楚恐慌比流言更可怕,“你們聽著,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七玄劍罡陣的光罩變暗,就往丹房跑。記住,從后院的狗洞鉆進來,別走正門,那里有陣法節(jié)點。” 他從懷里掏出兩個油紙包,里面是剛煉好的清心丹,“這個帶在身上,遇事別慌神,實在怕就默念‘嚼嚼咽了’,我爹教的法子管用。”
李二柱捏著油紙包,手指還在發(fā)抖:“丹房真的安全?二長老他……”
“放心。” 周藏岳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山道拐角,心里沉甸甸的。秋風卷起他們留下的腳印,很快就吹散了痕跡,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回到丹房時,二長老正坐在蒲團上擦他的青銅藥碾,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碾槽上,映出細密的紋路,每一道都像是歲月刻下的印記。周藏岳猶豫片刻,還是把消息說了出來,聲音比平時低了幾分。
“死了一個長老?” 二長老頭也沒抬,藥碾在石桌上轉(zhuǎn)得平穩(wěn),發(fā)出規(guī)律的咕嚕聲,“哪個山頭的野狗這么大膽?”
“說是黑風谷的山匪和野獸,外門都在傳……”
“哼。” 二長老放下藥碾,抓起酒葫蘆猛灌一口,酒液順著嘴角淌進花白的胡須,打濕了衣襟也不在意,“七玄門?在修煉界不過是個笑話。” 他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筑基以下,都算不得真正的修仙者,一群連靈氣都凝不牢的凡胎,死在凡人手里有什么稀奇?”
周藏岳愣住:“可您說過七玄劍罡陣能擋強力修真者……”
“陣法再厲害,也得看誰在主持。” 二長老冷笑一聲,眼尾的皺紋擠成溝壑,里面藏著說不清的嘲諷,“龍玄那老家伙要是真死了,這陣早塌了。他啊,八成又躲在哪閉關,讓這群蠢貨自生自滅。” 他把葫蘆往腰間一塞,酒葫蘆的系帶勒進肉里,“干活去,青焰爐的火候還得練,難道山匪來了你要拿鋤頭打?記住,你現(xiàn)在還不夠格碰丹方,先把控火練到爐火純青。”
周藏岳看著他轉(zhuǎn)身進丹房的背影,那背影在陽光下拉得很長,帶著說不出的落寞。
接下來的日子,宗門里的氣氛越來越緊張。白日里總能聽見前山傳來的號角聲,三短一長,是警戒的信號。巡邏弟子的腳步聲從早到晚不斷,靴底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格外清晰,帶著匆忙的節(jié)奏。七玄劍罡陣的光罩比往日亮了許多,卻透著不穩(wěn)定的閃爍,時而明時而暗。
周藏岳的生活卻出奇地規(guī)律。清晨天不亮就起來練控火,青焰爐的火苗在他指尖從青轉(zhuǎn)紅,再從紅轉(zhuǎn)白,穩(wěn)定得像凝固的光帶。他能讓火焰在爐口凝成蓮花的形狀,花瓣層層展開,卻不燒到爐壁分毫。二長老會坐在對面的蒲團上喝酒,瞇著眼睛看他操作,偶爾哼一聲:“偏了,火心再收三分,煉丹時差一絲火候都不成。” 或是在他手忙腳亂時遞過一塊濕布:“急什么?火候到了丹藥自會成形,心躁煉不出好丹。”
每月到了交付丹藥的日子,二長老的情緒總會格外低落。他提前三日就將煉好的丹藥分裝進玉瓶,標簽寫得工工整整,墨跡干透了還要用指尖細細描摹一遍,卻遲遲不肯交給前來取藥的內(nèi)門弟子。
周藏岳曾撞見過他對著空藥柜發(fā)呆。夕陽斜照進丹房,將老者的身影拉得細長。二長老枯瘦的手指反復摩挲著柜門上那個被摸得發(fā)亮的“丹“字,昏黃的光線照在他臉上,竟分不清那些晶瑩的是未干的酒漬,還是淚痕。
而更蹊蹺的是,每逢此時夜里,總會有身著青衣的陌生弟子前來。他們不取丹藥,專收丹渣,尤其那些暗紅色的結(jié)晶。那些人面無表情,動作卻極利落,將撿出的結(jié)晶用特制的玉盒盛裝,封上符箓,全程不與任何人交談。二長老只是默然看著,攥著酒葫蘆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直到那些人離去,才仰頭猛灌一葫蘆酒。
“師父,該交藥了。” 周藏岳輕聲提醒。
二長老猛地回神,抓起酒葫蘆灌了半盞,酒液順著下巴往下滴,聲音含糊:“凡人都愚昧,只知道求丹救命,卻不知這丹藥……” 他沒再說下去,只是把玉瓶塞進周藏岳手里,玉瓶冰涼的觸感傳來,“你去交,就說我在煉新藥,沒空搭理他們。”
周藏岳接過玉瓶時,觸到他指尖的顫抖,停不下來。走出丹房時,他聽見身后傳來葫蘆落地的聲音,接著是沉悶的嘆息。
夜幕降臨時,丹房才真正屬于周藏岳。他會搬張竹榻到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有棵老槐樹遮擋,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借著月光催生五行草時,他總是格外小心,先側(cè)耳聽半晌,確認二長老的呼嚕聲從丹房傳來,才敢開始。銀輝灑在掌心,與草葉的五色靈氣交織成網(wǎng),他念動心法口訣,天地靈氣便順著經(jīng)脈涌入丹田,再從指尖緩緩注入草株。
“外伏魔精,內(nèi)安真性……” 密文在寂靜的夜里輕輕回響,五行草的葉片便一片片舒展開來,在月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有次他正催生得起勁,忽然聽見丹房方向傳來動靜,慌忙把剛長出的五行草藏進柴堆,心臟跳得像擂鼓。等了半晌卻沒見人來,才發(fā)現(xiàn)是風吹動門扉的聲音,這才松了口氣,拍著胸口默念 “嚼嚼咽了”,把驚嚇咽進肚里。
他不再急著將靈氣引入丹田,而是學著二長老說的 “順其勢”,讓靈氣在經(jīng)脈里慢慢游走,像春日融雪般浸潤每一寸脈絡。有天夜里,他正專注地催生新草,忽然感覺丹田微微發(fā)燙。低頭一看,氣海中央竟浮著一粒米粒大小的光點,五種顏色在里面緩緩流轉(zhuǎn),像縮小的五行草。他驚喜地想運轉(zhuǎn)靈氣靠近,光點卻 “啵” 地散開。
“急什么。” 二長老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不知何時站在廊下,手里還捏著酒葫蘆,月光在他身上鍍了層銀邊,“五靈根要穩(wěn),就像這五行草,得慢慢養(yǎng),拔苗助長只會枯死。”
周藏岳慌忙起身:“師父…… 我……” 他想說自己不是偷采,卻被打斷。
“繼續(xù)。” 二長老擺擺手,月光照在他臉上,平日里的兇戾淡了許多,“你比那些蠢貨強,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灌了口酒,轉(zhuǎn)身時低聲咕噥,“當年要是有人肯教我這些……” 后面的話被風吹散,沒入夜色里,只留下酒氣在空氣中彌漫。
周藏岳重新坐下,看著掌心的五行草在月光中輕輕顫動。他忽然明白,二長老或許早就知道他在借五行草修煉,只是沒點破。那些看似嚴厲的斥責,更像是一種默許。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周藏岳漸漸摸清了二長老的習慣。他知道師父喝醉酒會對著藥爐說話,說些 “當年那爐九轉(zhuǎn)還魂丹要是成了” 之類的胡話;知道他擦藥碾時喜歡順時針轉(zhuǎn)三圈再逆時針轉(zhuǎn)三圈,說是能聚靈氣;知道他每個月十五會對著北方的夜空發(fā)呆,那里或許是龍玄上人閉關的方向,一站就是幾個時辰。
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變化。控火時手腕不再發(fā)抖,能讓火焰在青焰爐里凝成蓮花的形狀,花瓣開合自如;催生五行草時,靈氣在經(jīng)脈里走得越來越遠,丹田的暖意也越來越明顯;甚至能在嘈雜的風聲里聽出靈氣流動的細微聲響。
這樣的日子過了約莫半月,山雨欲來的壓抑感越來越重。七玄劍罡陣的光罩越來越暗,有時還會出現(xiàn)蛛網(wǎng)般的裂紋,過好一會兒才能慢慢愈合。外門的流言更兇了,有人說看見黑風谷的山匪在山下集結(jié),帶著弓箭和刀斧,還有人說他們養(yǎng)的野狼比馬還大,眼睛是綠色的。
這天傍晚,周藏岳正在給藥田澆水,忽然看見前山的七玄劍罡陣猛地暗了下去,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光罩劇烈波動,差點潰散。巡邏弟子的吶喊聲、野獸的嘶吼聲順著風傳過來,尖銳得刺耳,還有金屬碰撞的鏗鏘聲,讓人頭皮發(fā)麻。
他心里一緊,剛要回丹房,就見李二柱和韓立從狗洞鉆了進來,褲腳全是泥,頭發(fā)亂糟糟的。
“大陣破了個口子!” 李二柱喘著氣,說話都帶著哭腔,“山匪和野獸沖進來了,外門已經(jīng)亂成一團!好多人都往前門跑,被執(zhí)法隊隊攔著不讓走!”
韓立指著前門的方向,聲音發(fā)顫:“我們看見內(nèi)門弟子在往藏寶閣跑,說是要炸掉那里的靈脈,不讓山匪得到…… 他們還說要放棄外門,集中力量守內(nèi)門!”
周藏岳拉著他們躲進耳房,用干草堵住洞口,又找了塊木板頂住:“在這里別動,我去告訴師父。” 他摸出清心丹塞進兩人手里,“含著,能定神。”
丹房里,二長老正站在窗前看陣法的光罩,手里的酒葫蘆捏得變了形,指節(jié)發(fā)白。聽見動靜他回頭,眼神銳利如刀:“慌什么?天塌了?”
“山匪和野獸沖進來了,七玄劍罡陣破了個口,師父我們要不要……”
“坐下。” 二長老指了指蒲團,自己則拿起丹錘敲打藥碾,動作沉穩(wěn)得不像身處險境,“控你的火,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龍玄那老家伙再不出面,這丹房的小陣可護不了多久……”
周藏岳坐在蒲團上,聽著外面越來越近的嘶吼聲和慘叫聲,手指卻不由自主地掐起控火訣。青焰爐里的火苗應聲而起,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晃動,在動蕩的夜色里,這簇跳躍的火焰竟成了最安心的光。他看著火苗,心里默念 “嚼嚼咽了”,把恐懼一點點壓下去。
二長老看著跳動的火焰,嘴角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他把酒葫蘆推過來:“喝點?壯壯膽,別怕。”
周藏岳搖搖頭,目光落在爐口升起的白氣上。那白氣在燈光下緩緩盤旋,像一條游龍,也帶著丹房獨有的、風雨不動的安寧。他忽然明白,二長老讓他練控火,不只是為了煉丹,更是為了練心。
夜色漸深,妖獸的嘶吼聲時遠時近,偶爾有靈氣碰撞的爆炸聲傳來,震得窗紙簌簌發(fā)抖,像是隨時會破。丹房里卻很靜,只有丹錘敲開藥碾的篤篤聲,青焰爐柴火的噼啪聲,還有二長老偶爾的咳嗽聲。
周藏岳忽然明白,二長老的孤僻不是天生的,那些 “凡人愚昧” 的抱怨里,藏著太多沒說出口的故事。或許他也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風雨,才學會了在動蕩中保持平靜。就像這煉丹,火候到了自然成,急也沒用,守好自己的丹爐就好。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前門的嘶吼聲漸漸平息了。七玄劍罡陣的光罩雖然依舊黯淡,卻不再閃爍,穩(wěn)穩(wěn)地籠罩著七玄門,像一層薄冰護住了這方天地。二長老不知何時醒了,站在他身后望著朝陽,酒葫蘆里的酒晃出輕響:“龍玄那老家伙,總算舍得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