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青灰色的晨曦剛漫過丹房土墻,周藏岳便被丹爐里柴火的“噼啪”聲驚醒。他從耳房的木板床上坐起,粗布褥子帶著松柴的清香,那是后山松木特有的味道。墻角堆著的干柴在晨光里泛著淺黃,斷口處的年輪清晰可見。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潮濕的冷空氣撲面而來。只見二長老蹲在青焰爐前,紫袍下擺沾著草屑,幾莖干枯的艾草掛在袍角。老者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爐口飄出的白氣帶著藥香。
“醒了?”二長老頭也沒回,聲音沙啞,“去挑水,缸要滿。然后劈柴,要劈成三寸長的細段。”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院角的水缸,缸沿結著薄冰,“從今天起住那耳房,自己找些干草堵堵。”
周藏岳應下,拿起扁擔和水桶往后山走。山路覆著薄霜,踩上去咯吱作響。遠處傳來外門弟子的晨練聲,卻沒人敢靠近這片被白霧籠罩的林子。路過演武場時,他看見韓立正在扎馬步,額頭沁出汗珠;李二柱跟著內門弟子練字。三人目光相遇,只能匆匆點頭,丹房是禁地,不得隨意交談。
擔水回來時,周藏岳的肩膀已壓出紅痕。二長老正站在藥田邊,手里拿著本泛黃的冊子,晨露打濕了他花白的頭發。
“你識字?”老者突然回頭,眼神銳利。
“回長老,四歲開蒙,學過《千字文》。”周藏岳放下水桶,“去年年底……父親失蹤了,就沒再學了……”他今年剛滿七歲,瘦小的身板在寬大的灰布衫里晃蕩。
二長老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把冊子扔過來:“《百草經》,一個月背完。”冊子砸在周藏岳懷里,封面字跡模糊,“背不完,就去后院劈柴到明年開春。”說完也不待回應,轉身晃進里屋,隨即傳來“咕咚咕咚”的飲酒聲。
周藏岳捧著《百草經》蹲在門檻上。陽光透過槐樹葉縫隙灑在紙頁上,照出密密麻麻的草藥圖譜。當歸的肉質根泛著紫紅,黃芪的斷面有放射狀紋理……他指尖劃過粗糙的紙頁,想起父親教他認字的場景。油燈下,父親握著他的手寫“仁”字,說“識字先識理,做事先做人”。
自此,周藏岳的日子,規律得近乎刻板。每日卯時,天光未亮,他便起身前往山澗挑水;辰時到午時,是雷打不動的晾曬草藥時辰,他謹記紫蘇要攤得薄而勻,防風則需曬得透干;下午則全心撲在后院藥田,彎腰除草、低頭松土,一天下來常腰酸背痛;入夜后,一盞昏黃的油燈伴著他背誦《百草經》,直至夜深。實在累得眼皮打架,他便揉著酸脹的太陽穴,低聲嘟囔一句父親當年教他的話:“嚼嚼咽了,明天就輕松了。”
在他的悉心打理下,丹房院落雖古樸,卻被收拾得井井有條,處處透著用心。劈好的柴火按粗細長短碼放整齊,晾曬草藥的竹匾依次排列,連掃帚都立在墻角不顯凌亂。
扁擔壓在肩頭時那富有節奏的吱呀聲,斧刃精準劈入松木紋理時干脆的悶響,還有藥鏟翻動干燥草藥時發出的、如同細雨潤桑般的沙沙聲。這些聲響交織在一起,竟譜成了丹房里獨特的韻律。
這片韻律里,最難以忽視的,便是二長老那與酒氣相隨的動靜。老者的呼嚕聲時沉時浮:當其均勻綿長,略顯安穩時,周藏岳便會默默拾起墻角那床漿洗得發硬的粗布毯,踮起腳尖走近,極其小心地蓋在老者身上;若那鼾聲轉而短促急亂,他便知道長老淺眠易驚,連走向丹爐添柴都屏住呼吸,放輕腳步,生怕驚擾了這份脆弱的休息。
更多時候,那呼嚕聲會驀地中斷,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窸窸窣窣的摸索聲,定是老人又在昏沉中摸索他那片刻不離身的酒葫蘆。緊接著,“咕咚咕咚”急促的吞咽聲。每逢此時,周藏岳會悄悄嘆口氣,繼續手中的活計,偶爾在長老醉倒趴伏時,上前輕輕擺正他的姿勢,讓他能睡得稍舒服些。
后院的藥田分成幾十塊田壟,每壟都插著小木牌。周藏岳拿著小鋤頭蹲在田里,常常一忙就是一下午。黃芩葉片要保持翠綠,他趁晨露未干時用布巾輕輕擦拭;白術根莖怕澇,必須起半尺高的壟;丹參需要勤松土,他就用小耙子一點一點疏松。
他按《百草經》記載,給金銀花搭竹架時傾斜三十度;給地黃培土時留出透氣間隙;給薄荷摘心時保留兩片真葉。指尖被草葉割出傷口,滲出血珠就往嘴里吮一下。有次被毒蟲咬了手背,他用蒲公英汁液涂抹,很快消腫。
有天澆水時,丹房外來了個送藥苗的外門弟子。那弟子穿著嶄新藍袍,看著他笨拙地給桔梗澆水,嗤笑道:“五靈根的廢物,果然只配澆花種草。真品靈根在練吐納,你卻在玩泥巴。”
周藏岳沒抬頭,只是把水管口的水流調得更輕。等那弟子走遠,他才發現自己攥水管的指節發白。他摸了摸心口的溫暖,父親的話也在耳邊響起:“別人說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在做什么。”
丹房的日子孤獨卻充實。周藏岳把《百草經》拆成十幾頁,揣在懷里見縫插針地背。挑水時盯著水桶倒影背藥名;劈柴時隨著斧頭起落背藥性;燒火時盯著火苗默念圖譜。
有次添柴,他背得太入神,沒注意火勢過大,青焰爐的火焰竄起半尺高。二長老突然從蒲團上跳起,一拐杖敲在他手背上:“燒糊了藥材,你賠得起?這爐‘清心散’要給內門弟子穩固境界,燒廢了讓你去后山砍三年柴!”紅腫的指節疼了三天,卻讓他背得更用心了。
半個月后的清晨,二長老突然讓他背《百草經》。周藏岳站在青焰爐旁,從甘草背到靈芝,連注解都背得一字不差。二長老瞇著眼睛聽,手里的酒葫蘆半天沒動,最后哼了聲:“還行,沒偷懶。”
說罷起身往耳房走,卻在門口頓住了。原本裂縫的土坯墻被塞滿干草,混著黃泥抹得平整;缺了半扇的窗欞被新削的樹枝補好,糊上了糙紙;門口還擺著平整的石板擋泥濘。老者摸了摸新糊的窗紙,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翹了翹。
那天下午,二長老要煉淬體丹。他從藥柜取出十幾個瓷瓶,對周藏岳說:“按方子取藥。”方子用朱砂寫在泛黃宣紙上:當歸三錢、黃芪五錢、牛膝二錢……
周藏岳心里一緊,快步走到藥柜前。當歸要選三年生的,斷面有棕色油點;黃芪得挑根條粗長的,有菊花心;牛膝要去凈蘆頭……他憑著記憶和比對,很快配齊藥材,用銅戥子仔細稱量。
二長老拿起當歸聞了聞:“這當歸曬了幾天?”
“回長老,七天。《百草經》說當歸需日曬夜露,七日方成。”
老者又捻起黃芪:“這黃芪是哪塊田的?”
“東壟第三畦,那里地勢高,排水好,黃芪根長得壯。”
二長老沒再說什么,將藥材投入丹爐。周藏岳站在一旁,看著老者控制火候。當藥材在爐中翻滾時,他突然發現牛膝分量似乎少了些,猶豫再三開口:“長老,牛膝是不是還差半錢?方才稱的時候,戥子好像沒平衡。”
二長老的蒲扇頓了頓,低頭看了看方子和藥秤,突然咧嘴笑了:“小子眼尖。”他添上半錢牛膝,“看好了,淬體丹要文武火交替,文火養氣,武火凝精。”
周藏岳屏住呼吸,看著火焰忽明忽暗。文火時,火苗像溫順的小貓;武火時,火焰如駿馬奔騰。二長老的眼神異常專注,平日里渾濁的眼珠此刻亮得驚人。
丹藥出爐時,一股清苦中帶甘甜的香氣彌漫開來。二長老拿起一顆扔給周藏岳:“嘗嘗。”
丹藥入口即化,一股暖流滑下,先是微苦,接著甘甜,最后化作溫熱氣流沉入丹田。周藏岳驚訝地睜大眼睛,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靈氣存在。二長老卻已歪在蒲團上打呼嚕,嘴角掛著淺笑。
傍晚,周藏岳坐在藥田邊石階上,看著夕陽給青焰爐鍍上金邊。他想起父親失蹤前的夜晚,父親摸著他的頭說:“石頭,讀書做事,貴在用心。資質再好不用心,也成不了事;資質再差肯用心,總有出頭日。”原來用心做事,真的能讓五靈根的“篩子”也盛滿水。
青焰爐的火光在暮色里跳動,映著少年清瘦卻挺拔的身影。晚風吹過藥田,帶來陣陣清香。周藏岳望著滿天繁星,心里充滿平靜。他從懷里掏出那頁磨得發亮的《百草經》,借著最后天光輕輕撫摸。
明天,又將是充滿草藥香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