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莎的心聲在下一刻應驗。
樂團奏起悠揚的鋼琴曲,高音演唱家聲音雄渾,優美的音符覆蓋在派對上空。
貴婦們保持著端莊體態,凝神欣賞音樂。最中央的薇奧萊特夫人閉著眼陶醉,就在女高音頭腔共鳴,調子升至天靈蓋的時刻,周圍氣氛陡然一凝,隨即響起竊竊私語聲。
“噢!她是誰?”
“不知道,聽說是……”
……
薇奧萊特心臟一緊,緩緩睜眼——只見不遠處有個金頭發女孩緩緩走來,穿著與華麗搭不上邊的樸素藍裙子,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塊可值得稱道的發光石頭。
所有人都將目光隱隱投向老夫人,看她的臉色行事。
長久的沉默后,薇奧萊特面無表情:“奧黛麗·諾曼?”
那位金發小姐已走到近前,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淑女禮:“是。”
眼前面帶微笑的女孩,正是伊莎貝爾·諾曼。
薇奧萊特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氣:“路易莎,我想我需要嗅鹽!”
路易莎:“噢!奶奶!你喘不上氣了嗎?”
場面陷入一陣小騷亂,路易莎忙吩咐仆從拿嗅鹽,又向伊莎貝爾投以致歉的眼神,掃視的一瞬間,她忽然察覺不對勁。
伊莎貝爾安靜地笑看她。
即便全身衣著樸素,卻算得上干凈整潔,尤其那雙腳……并沒有像路易莎預計的那樣沾滿污泥。
路易莎動作一頓,目光緩緩上移,定格在伊莎貝爾的臉上。
二人隔著攢動的人頭對視,那雙冰藍色的眼睛平靜如湖面,似乎將她心底的算計看得一干二凈。
-
二十分鐘前。
走過泥濘的小徑,伊莎貝爾與艾米麗的鞋已經臟得令人發指,連裙擺都沾上了污漬。更別說額頭的薄汗與散亂的碎發,襯得兩個人像不小心闖進莊園的流浪漢。
艾米麗喘著氣,看見不遠處的高大城堡,興奮道:“快到了!小姐,我們趕緊走吧!”
說著就拉起伊莎貝爾的手,卻被后者按下。
“不。”伊莎貝爾看著清澈的湖泊,里面倒映著二人不堪的尊容,“不能這樣過去。”
安德魯和他背后的主人,一定在前方謀劃著什么,好給外來者下馬威。
不輕不重,是警示也是試探。
而她既不能完全著道,也不能完全繞道——初次亮相,對方想試試她的深淺,她也能借此機會了解莊園的局勢。
艾米麗看著伊莎貝爾走向湖邊的大樹,借著粗壯樹干的遮擋,竟然開始脫衣服?!
“伊……奧黛麗小姐!你在做什么?”
“如你所見,換上干凈的裙子和鞋子。”伊莎貝爾利落拆散頭發,重新整理,“過來幫我解開裙帶。”
艾米麗驚慌失措,一面老實地幫伊莎貝爾換衣服,一面打量周圍,發現這里完全沒人才松了一口氣。
“小姐,我必須說,這太冒險了!”艾米麗聲音發著抖,“要是有人路過可全完了!一位體面的淑女被人看見裸露的身體……噢!我不敢想象!”
伊莎貝爾輕笑,從箱子里拿出新衣服,“放輕松,傻姑娘。安德魯管家絕不會允許這條路上出現其他活人,那會讓‘鄉下丫頭誤闖盛會’的計劃泡湯。”
“可是……”艾米麗仍然很緊張,替她勒緊束胸的手都在抖,“萬一有哪個倒霉的混蛋誤闖……”
話音剛落,一枚石子突然投入湖面,發出“咚”的聲響。
同一瞬間,艾米麗頭發都要豎起來,發出短促地驚叫:“啊!”
“誰?!是誰?!”艾米麗驚慌失措,“小姐,有人?”
她左看右看,周圍平坦的草地一望無際,遠處的小樹林也荒無人煙!
老實說,在石頭投入湖面的那一刻,伊莎貝爾的動作也停滯了數秒。
很少會有事情超出她的掌控,但畢竟不是全部。顯然,此刻就是超出預計的那一小部分。
伊莎貝爾沒有抬頭,只盯著水面。
清澈的水鏡倒映著少女被束胸勾勒出的曼妙身形,雪白肌膚在日光下閃閃發亮。倒影里,年逾百年的大樹枝葉繁盛,半空中的粗壯樹干后,一截衣擺露了出來,還有兩條架著的腿,正在悠閑晃蕩。
這明擺著就是那位投石子的元兇。
艾米麗還在慌亂尋找,甚至誕生可怕的猜想:“這里明明沒有人!聽說歷史悠久的莊園離草木有靈,會誕生精靈!查爾維斯不會也有……”
倏然,有人發出一聲嗤笑。
艾米麗如驚弓之鳥,“嗷”地一嗓子彈起來。終于找到了聲源——就在頭頂的樹上。
“誰在那?!快下來!”艾米麗壯著膽子,一邊擋在伊莎貝爾身前,“聽著,我我我我們小姐是未來的公爵夫人!奧奧奧黛麗·諾曼!你敢把今天的事說出去一個字,公爵一定不會饒了你!”
片刻,傳來紙張翻頁的聲音。那人似乎在看書,語氣帶著被打擾的不悅,冷哼:“奧黛麗·諾曼?請搞清楚,是你闖入我的領地,不由分說地脫個精光。看樣子,似乎還會對我的名譽有損,該作出警告的是我才對。”
艾米麗瞠目結舌:“……”
在他們對話的期間,伊莎貝爾已經淡定地把衣服穿上,甚至有空將臟衣服放回箱子,儼然又是一位體面的淑女。
她對著水面整理碎發,余光瞥向樹梢人影,語氣漫不經心:“闖入你的領地?敢問閣下是?”
“我為什么要自報家門?這對我將來要實施的敲詐行為毫無幫助。”男人聲音冷傲又坦然。
艾米麗兩眼一翻:“完了完了!他果然是個無賴!”
艾米麗已經沉浸在未來被敲詐勒索的恐懼中,伊莎貝爾卻連眼皮都沒抬,“盡管去吧,我身上有三顆痣,腰上還有一塊蝴蝶胎記,但愿你能憑著我的丑聞,從斯賓塞公爵那敲出一萬錫蘭幣。”
“一萬?”男人嗤笑,“你太看不起公爵夫人這個頭銜的分量了。”
“也許吧,可能更多,但那又怎樣?”伊莎貝爾挑眉,緩緩道,“在拿到支票前,你已經沒命了。”
男人反唇相譏:“但你也身敗名裂不是嗎?”
“姑且這么認為吧,為了避免彼此的麻煩,建議你守口如瓶。”伊莎貝爾頓了頓,聳肩,“否則,女人被看了裸|體不會天崩地裂,但一位非公爵之外的男人敢看公爵夫人的裸|體,性命必定不保。”
男人潦草地鼓掌:“噢,精彩的威脅。”
伊莎貝爾輕笑,用帽針別好蕾絲寬檐禮貌,對著水面確認著裝整潔后才起身。
途中換件衣服被男人看見身體,于她而言不過一個小插曲,掀不起波瀾。但是,如無必要,她不會給自己留下隱患。
“這位無賴先生,建議你還是報上姓名。”
雨過天晴,伊莎貝爾的裙擺隨風輕飄,寬檐禮帽遮住冰藍色的眼睛,臨走前,她才仰頭看向樹梢,微笑:“否則,我會一個一個排查,總會找到你是誰。當然,大張旗鼓地查問,與彼此和平隱瞞,兩種結果截然不同。”
“真令人害怕。”
男人發出短促的笑聲,像是此刻才真正被她吸引注意。
伊莎貝爾沒有站在原地等待,利落地拎著箱子朝城堡方向走去。
半路上,聽見后面傳來聲音。
“亨里克·斯賓塞。公爵府的三少爺。”
樹干后,書頁不知何時合攏,一雙黑色眼瞳注視著少女遠去的背影。
伊莎貝爾步履不停,似乎沒有將身后的聲音放在心上。
腦中卻默記——亨里克·斯賓塞?
艾米麗被伊莎貝爾留在原地,看守著行李。
伊莎貝爾眸光微動,拎著裙擺走向宴會區。
時針撥回此刻。
伊莎貝爾等待著騷亂過去,臉上既沒有慌張,也沒有愧疚。
眾所周知,嗅鹽總是出現在需要展示震驚的時刻,就像音樂家的指揮棒,廚師的調味瓶。少了趁手的道具,公爵老夫人就難以表達對鄉下丫頭穿衣品味的質疑和嫌棄。
正如此刻,薇奧萊特接過嗅鹽,連瓶蓋都沒揭,人就坐直了身體,向是從夢中驚醒,并希望眼前的伊莎貝爾能原地消失。
伊莎貝爾對上薇奧萊特審視的目光,這才上前,彎曲膝蓋行淑女禮。
“薇奧萊特夫人,初次見面,向您問好。”
“你好,諾曼小姐。”薇奧萊特面無表情,但勾起標準的錫蘭貴族式嘲諷微笑。
她從伊莎貝爾的頭一直看到腳,如果不是條件所限,恐怕她連腳底板沾了幾寸泥土都要檢查。
伊莎貝爾任她打量,唇邊含笑,又向其他人頷首:“初次見面,各位好。”
“噢!你好,諾曼小姐。”各家貴婦笑容和煦,紛紛回應,同時也在評判著眼前的少女——知道公爵府會迎來一位洛森郡的新夫人,大家好奇極了。
乍一看,少女樸素的穿著與其他人的珠光寶氣格格不入。仔細看,卻發現她眼眸明亮,頭發整齊,舉止大方有禮,是位很出眾的小姐。
薇奧萊特顯然也察覺了這一點。
鄉下丫頭似乎沒有把斯賓塞家的臉丟盡,這讓老太太捏著嗅鹽的手不由得松了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