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雨,總帶著一股子化不開的濕意。林硯裹緊沖鋒衣,踩著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在鳳凰古城的巷弄里拐了第三個彎時,被一陣鑼鼓聲拽住了腳步。
那聲音從一座斑駁的吊腳樓里鉆出來,混著雨打芭蕉的淅瀝,像極了她奶奶臨終前反復念叨的 “儺堂調”。林硯是學民俗學的,研究了三年湘西巫術,卻從未親眼見過一場完整的儺戲。她攥了攥手里的錄音筆,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往上走。
二樓的堂屋被十幾根紅燭照得昏黃,煙霧繚繞中,七個穿著麻布戲服的漢子正圍著神龕打轉。為首的老者戴著張青面獠牙的面具,額間畫著朱砂符咒,手里揮舞著一柄桃木劍,嘴里念念有詞。神龕上供著塊發黑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爐里插著三炷香,香灰彎成了弧形卻遲遲不落。
“莫拍!” 一個穿藍布衫的婦人突然從角落里鉆出來,伸手擋住了林硯舉到眼前的相機。她的指甲縫里嵌著泥,指節上纏著褪色的紅布條,“儺公儺母見不得鐵家伙,會怪罪的。”
林硯慌忙收起相機,鼻尖卻被一股奇異的氣味勾住了 —— 那是香灰混著桐油、艾草和某種動物油脂的味道,像極了她在博物館里聞過的戰國時期巫祝法器上的氣息。老者的唱腔突然拔高,桃木劍 “哐當” 一聲劈在神龕前的供桌上,供桌中央的米缸里突然冒出只三足蟾蜍,鼓著腮幫子盯著眾人。
“是求財儺?!?婦人在她耳邊低聲說,“張老爹家的鋪子被水淹了三次,請儺班來驅驅水鬼?!?她的聲音里帶著顫,眼睛卻死死盯著那只蟾蜍,仿佛那是什么通靈的神物。
林硯的目光落在老者的面具上。那面具是整塊樟木刻的,眼角的皺紋刀刀深嵌,嘴角卻咧著個詭異的笑,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她突然想起導師書架上那本《楚地儺戲考》里的記載:“儺面者,通神之器也。上可達天聽,下可鎮地邪,中可斷人怨?!?/p>
鑼鼓聲驟停時,老者摘下面具,露出張布滿皺紋的臉。他的左眉骨上有道月牙形的疤,眼神卻亮得驚人,像藏著兩團火?!肮媚锸峭忄l人?” 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這儺戲,不是隨便看的?!?/p>
“我想請教您幾個問題?!?林硯從背包里掏出筆記本,“關于儺戲的起源……”
“起源?” 老者突然笑了,露出豁了顆門牙的牙床,“從有苗人那天起,就有儺了。” 他指了指神龕旁掛著的一串面具,“你看那張飛天儺,是光緒年間傳下來的,陪過七代儺師走陰;還有那張小鬼儺,去年刻的,木料是從沅水底下撈上來的陰沉木。”
雨還在下,吊腳樓的木窗被風吹得吱呀作響。林硯看著那些或猙獰或肅穆的面具,突然覺得它們都在呼吸 —— 那些被香火熏黑的紋路里,藏著的或許不只是木頭的年輪,還有無數個被遺忘的故事。
離開鳳凰的那天,張老爹把林硯拉到一邊,塞給她塊巴掌大的樟木碎片。“這是老儺面的邊角料,能辟邪?!?他的手背上布滿老年斑,卻異常有力,“要想真懂儺戲,去趟浦市古鎮,找陳瞎子?!?/p>
浦市在沅水下游,是座比鳳凰更古舊的碼頭。林硯在鎮口的老茶館里找到陳瞎子時,他正用手指摩挲著一個儺戲面具的拓片。老人的眼睛灰蒙蒙的,卻能準確地摸到拓片上的每一道刻痕。
“你手里有樟木的氣息?!?陳瞎子突然說,指尖在拓片上頓了頓,“是張老爹的手藝吧?他刻的儺面,總帶著股子河泥味。”
林硯把樟木碎片遞過去。老人捏著碎片湊到鼻尖聞了聞,突然笑了:“果然是‘鎮水儺’的料子。丫頭,你知道儺戲最早叫什么嗎?”
林硯翻開筆記本:“《禮記》里叫‘大儺’,是臘月驅疫的儀式?!?/p>
“那是中原人的說法。” 陳瞎子搖了搖頭,枯瘦的手指在桌上劃出個奇怪的符號,“我們苗人叫‘杠尤’,是跟蚩尤大神學的。” 他的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面上暈開,“商周時候,巫儺是國之大事。你看殷墟出土的甲骨,多少卜辭都在講‘儺祭’?商王自己就是最大的巫祝,戴著青銅面具跳儺舞,求風調雨順?!?/p>
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塊泛黃的帛書。林硯湊近一看,上面畫著十幾個戴面具的人,圍著一個巨大的青銅鼎跳舞,鼎里似乎還煮著什么?!斑@是我師父傳下來的,據說是楚國人畫的?!?陳瞎子的聲音壓低了,“楚國的儺戲最野,屈原寫的《九歌》,根本就是儺戲的唱詞。你想啊,‘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那不是巫女戴面具跳儺舞,是什么?”
林硯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她研究《九歌》多年,總覺得那些詩句里藏著某種原始的韻律,此刻被陳瞎子一點破,突然豁然開朗。《東皇太一》里的 “揚枹兮拊鼓”,不就是儺戲開場的鼓點?《河伯》里的 “乘水車兮荷蓋”,分明就是儺戲里 “河神” 的扮相。
“楚國人信‘萬物有靈’,儺戲就是他們跟神靈對話的法子?!?陳瞎子摸著帛書邊緣的磨損處,“秦滅楚后,好多巫儺師跑到了湘西。這里山高水險,官府管不著,才把老手藝留住了。” 他突然抓起林硯的手,把那枚樟木碎片按在她掌心,“你看這木頭的紋路,像不像沅水的支流?儺戲就跟這水似的,看著散,其實根都連著呢?!?/p>
窗外的沅水泛著渾濁的浪,幾只烏篷船正順流而下。林硯捏著那塊樟木,突然覺得掌心發燙 —— 那或許不是木頭的溫度,而是千年前楚地巫風的余溫。
陳瞎子給了林硯一張字條,讓她去乾州古城找 “劉木匠”。“他是湘西最后一個會‘活面’的匠人?!?老人說這話時,手指在空氣中虛虛抓了抓,像是在描摹某個面具的輪廓,“儺面分‘死面’和‘活面’,死面是刻出來的,活面是‘養’出來的。”
乾州的老街上,劉木匠的鋪子藏在一家銀匠鋪和米粉店中間。鋪子門口掛著十幾張儺面,有青面獠牙的 “開山”,有慈眉善目的 “土地”,還有個只有巴掌大的 “童子儺”,眉眼間竟帶著幾分稚氣。林硯剛邁進門檻,就被一股濃烈的樟木香味裹住了。
“陳瞎子的徒弟?” 一個穿工裝褲的年輕人從里屋探出頭來,他戴著副黑框眼鏡,手里還攥著把刻刀,“我是劉默,我爹去年走了,現在這鋪子歸我。”
林硯有些驚訝 —— 她以為 “劉木匠” 會是個白發老者,沒想到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劉默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指了指墻上的照片:“我爹七十三刻不動了,我從十五歲跟著他學刻儺面?!?照片里的老者正拿著刻刀,在一塊樟木上鑿刻,旁邊的劉默還是個半大孩子,正踮著腳看。
“活面是什么意思?” 林硯問。
劉默從貨架上取下個蒙著紅布的面具,掀開布時,林硯倒吸了口涼氣。那面具是深褐色的,眉眼間的紋路像是天然長成的,左眼下方有顆痣,竟和人臉的痣長得一模一樣?!斑@是‘開山王’,用五十年的老樟木刻的。” 劉默捧著面具,手指輕輕拂過那些紋路,“刻的時候要在木頭上涂自己的血,還要用米酒和朱砂喂它。你看這眼角的皺紋,不是刻出來的,是十年間慢慢‘長’出來的?!?/p>
他拉著林硯進了里屋。墻上掛著二十多把刻刀,從寸長的 “牙刀” 到尺許的 “劈刀”,刀刃都閃著寒光。屋中央的木桌上擺著塊半成型的儺面,劉默拿起一把 “圓刀”,蘸了點清水,在面具的額頭處輕輕旋刻:“刻儺面有講究,先刻‘天庭’,再刻‘地閣’,最后開‘天眼’—— 就是這里。” 他指著面具眉心的位置,“開天眼那天要選子時,還得請儺師來念咒,不然面具就‘活’不了?!?/p>
林硯注意到桌角的鐵盒里裝著些奇怪的東西:幾根鷹羽,半塊松香,還有個裝著暗紅色粉末的小陶罐?!斑@是‘養面’的料?!?劉默解釋道,“鷹羽是湘西山上的,松香要埋在朝南的山坡下三年,粉末是朱砂混著儺師的頭發磨的。每月初一要把這些東西調成膏,涂在面具的紋路里,就像給它喂飯?!?/p>
他拿起那塊張老爹刻的樟木碎片,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這料子不錯,是沅水邊的老樟木,泡過幾十年水,陰氣重,適合刻‘鎮水儺’。” 他突然抬頭看著林硯,“你知道為什么儺面大多是樟木刻的嗎?”
林硯搖了搖頭。
“因為樟木能辟邪,還能存魂?!?劉默的眼神突然變得很深,“老輩人說,跳儺戲跳得久了,儺師的魂會跑到面具里去。等儺師走了,你對著面具喊他的名字,還能聽到回應呢?!?/p>
窗外的陽光透過木窗欞,在儺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林硯看著那些或猙獰或溫和的面具,突然覺得它們都在看著自己 —— 那些樟木的紋路里,或許真的藏著無數個未曾遠去的魂靈。
劉默給林硯介紹了個儺班班主,姓田,住在呂洞山深處的夯沙村?!疤锇嘀鲿芟伞窍嫖鳜F在少有的能跳全本《搬開山》的儺師?!?劉默說這話時,正用砂紙打磨著一塊新樟木,“不過他脾氣怪,不一定愿意見外人?!?/p>
林硯在夯沙村的吊腳樓里找到田班主時,他正在給一頭水牛 “畫符”。老人手里拿著根浸過桐油的麻繩,在牛背上繞了三圈,又用朱砂在牛額頭畫了個 “敕令” 符號。“這牛要去拉棺材,怕撞著不干凈的東西?!?田班主直起身,拍了拍牛背,水牛竟像聽懂了似的,溫順地晃了晃尾巴。
他的儺班有五個人,都是村里的莊稼漢,農忙時種地,農閑時就跟著他走村串戶跳儺戲?!艾F在請儺戲的少了?!?田班主卷了支旱煙,煙絲里混著幾片艾葉,“年輕人嫌土,都去看電影了。也就是老人還信這個,生了病、遭了災,還想著請我們去‘還儺愿’。”
“還儺愿是什么?” 林硯問。
“就是跟神靈許愿,靈驗了再還回去。” 田班主吐出個煙圈,“比如誰家媳婦懷不上娃,就去儺公儺母像前許個愿,要是生了孩子,就得請我們去跳三天三夜儺戲,這叫‘還人愿’。還有‘還財愿’‘還壽愿’,最厲害的是‘還血愿’,那得殺頭豬,用豬血涂儺面?!?/p>
三天后,村里的石老爹請田班主去 “還壽愿”。石老爹七十歲生日前摔斷了腿,請了西醫看不好,就想著請儺班來驅驅 “喪門星”。林硯跟著儺班往石家走時,田班主突然停下腳步,從布包里掏出個小瓷瓶,往每個人額頭上點了點?!斑@是雄黃酒,防小鬼近身。” 他說。
石家的院子里搭了個簡易的戲臺,臺口掛著塊紅布,上面繡著 “儺神保佑” 四個歪歪扭扭的字。田班主和四個徒弟在后臺化妝,林硯湊過去看,發現他們用的 “油彩” 其實是鍋底灰、胭脂和桐油調的?!罢嬲膬畱虿挥媚切┗ɡ锖诘摹!?田班主往臉上抹著鍋底灰,“我們靠的是‘精氣神’,是跟神靈借的力?!?/p>
開場鑼鼓響了三遍后,田班主戴著 “開山” 面具走上臺。他手里揮舞著兩把鐵斧,圍著戲臺轉了三圈,突然一聲暴喝,鐵斧 “哐當” 一聲砸在戲臺中央的石板上,火星四濺。臺下的村民們都屏住了呼吸,石老爹的老伴甚至掏出塊紅布,捂著臉不敢看。
“這是‘開山破路’,把擋路的小鬼趕走?!?旁邊的徒弟小聲給林硯解釋,“等下還要‘搬土地’‘搬先鋒’,最后田師父要‘杠仙’?!?/p>
“杠仙是什么?”
“就是神靈附到身上?!?徒弟的聲音壓低了,“去年在鄰村跳儺戲,田師父杠上了儺公,光著腳在火炭上走了三圈,腳底板都沒燒壞。”
戲演到半夜時,田班主果然開始 “杠仙”。他扔掉鐵斧,原地轉了十幾個圈,突然渾身抽搐起來,面具下的臉漲得通紅,嘴里發出類似野獸的嘶吼。四個徒弟趕緊圍上去,往他嘴里塞了塊生豬肉。田班主嚼著生肉,突然指著石老爹的腿,用一種完全陌生的聲音說:“三日之后,下地走路?!?/p>
林硯的錄音筆忠實地記錄著這一切,包括田班主嘶吼時的頻率,包括村民們的驚呼和鑼鼓的節奏。她突然想起導師說過的話:“民俗不是迷信,是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此刻看著田班主抽搐的身影,她突然懂了 —— 那些看似荒誕的儀式里,藏著的是湘西人對抗未知的勇氣。
田班主的儺戲里,有段唱腔讓林硯著了迷。那調子忽高忽低,像沅水的浪,又像山澗的風,明明是男人唱的,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纏綿。“這叫‘儺堂調’,是跟山里的鳥學的?!?田班主解下面具,額頭上全是汗,“老輩人說,最早的儺師不會唱,就聽畫眉叫,聽杜鵑啼,慢慢編出了調子?!?/p>
他說湘西的儺戲唱腔分 “高腔”“平腔”“低腔” 三種,高腔用來驅邪,平腔用來敘事,低腔最特別,是給死去的人唱的。“去年有戶人家辦喪事,請我們去唱‘安魂儺’,我用低腔唱了半夜,第二天棺材抬上山時,繩子都沒斷一下?!?田班主的語氣里帶著點自豪,“那低腔,能讓死人走得安穩?!?/p>
林硯跟著儺班走了四個村子,錄下了二十多段不同的唱腔。她發現每個村子的儺調都不一樣:靠近沅水的村子,調子帶著水的柔;住在山頂的村子,調子裹著風的硬;而在土家族聚居的地方,儺調里竟混著 “哭嫁歌” 的影子。
“不奇怪?!?土家族儺師向大姐給林硯端來碗油茶,“我們土家人嫁女兒,要哭三天三夜,那些哭嫁歌,最早就是儺戲里的調子改的。” 向大姐是湘西少有的女儺師,她的儺戲里總有個 “送子娘娘” 的角色,唱腔又軟又甜。
她給林硯唱了段《送子歌》:“儺公儺母笑盈盈,送個娃娃到你家,白天吃奶晚上睡,長大是個壯后生……” 調子果然和哭嫁歌里的《十月懷胎》很像,只是少了幾分悲戚,多了幾分喜慶。
“以前女人不能跳儺戲,說是‘身子不干凈’?!?向大姐撥了撥火塘里的柴,火星子濺到她的藍布圍裙上,“我師父偏要教我,說儺神面前,男女都一樣。” 她的師父是個云游的老儺師,三十年前在向大姐家借住,見她嗓子好,就把畢生的唱腔都教給了她。
向大姐的儺班里有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叫阿雅,是她的徒弟。阿雅不愛學那些驅邪的高腔,卻把低腔唱得格外好?!八锷臅r候難產走了,阿雅從小就怕黑,唱低腔能讓她安心。” 向大姐看著阿雅練嗓子的背影,眼神里帶著溫柔,“儺戲不只是驅邪,也是給人做伴的?!?/p>
林硯把錄下的唱腔都存在電腦里,用軟件分析它們的聲波圖譜。她發現無論是儺堂調還是哭嫁歌,在高頻段都有個相似的波峰,就像湘西人說話時特有的尾音。導師在電話里聽完錄音,沉默了很久才說:“這是文化的基因,比 DNA 還準?!?/p>
那天晚上,林硯躺在向大姐家的吊腳樓里,聽著窗外的蟲鳴和遠處隱約的儺調,突然覺得那些唱腔不是唱給神靈聽的,而是唱給這片土地聽的 —— 唱山的高,唱水的深,唱人的苦與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