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的車輪碾過一截斷裂的水泥管時,儀表盤上的油量警示燈剛好開始閃爍。她皺了皺眉,打方向盤將那輛半舊的 SUV 拐進路邊一處雜草叢生的岔口,視線里突然撞進一片灰敗的建筑群。
褪色的紅磚墻上,“紅星機械技工學校” 幾個斑駁的大字被藤蔓啃噬得只剩輪廓,像一道結痂的舊疤。風穿過空曠的廠房,卷著鐵銹味灌進車窗,林硯下意識攥緊了手里的導航儀 —— 屏幕上,這里是片標注著 “未開發區域” 的空白。
她是為了避開高速擁堵才拐進這條省道的,卻沒料到會在油量見底時撞見這樣一處地方。推開車門的瞬間,腳踝被瘋長的狗尾草掃過,驚起的飛蟲撲棱著翅膀鉆進破敗的玻璃窗,撞出細碎的響聲。
“有人嗎?” 林硯揚聲喊了一句,聲音被空曠的廠區吞掉,只返回來幾聲模糊的回音。她沿著主路往里走,高跟鞋踩在龜裂的水泥地上,發出單調的叩擊聲,像是在敲打著某種沉睡的記憶。
教學樓的玻璃大多已經碎裂,露出黑洞洞的窗口。走廊里堆著廢棄的課桌椅,課桌上還留著用美工刀刻下的歪扭名字,“李軍”“王芳”“……” 后面的字被利器劃得亂七八糟,只剩幾道猙獰的刻痕。林硯的指尖拂過桌面,摸到一層薄灰下凹凸的質感,突然聽見身后傳來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
她猛地回頭,看見樓梯口站著個男人。
男人很高,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服,褲腳沾著泥點。他的左臉從眉骨到下頜有一道暗紅色的疤痕,像是被什么東西撕開又強行縫合,皮肉扭曲著,讓那只眼睛看起來比右眼小了一圈。此刻他正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盯著她,手里攥著一把生銹的扳手。
“你是誰?” 男人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鐵板,粗啞得讓人頭皮發麻。林硯后退半步,后腰撞到堆疊的鐵架床,發出哐當一聲響。
“我…… 我車沒油了,想問問這里有沒有加油站。” 她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靜,但攥緊的手心已經沁出了汗。男人的目光掃過她的車,又落回她臉上,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浮動,像條蟄伏的蜈蚣。
“這里沒有加油站。” 男人說完,轉身就要往樓上走,褲腿掃過地上的鐵桶,發出當啷聲。
“等等!” 林硯急忙喊住他,“那附近…… 哪里能加到油?”
男人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往前再走五公里,有個廢棄的養路站,或許能找到備用油桶。” 他頓了頓,補充道,“不過別抱太大希望。”
林硯還想再問什么,男人已經噔噔噔上了樓梯,消失在二樓的陰影里。她看著他消失的方向,那道疤痕在眼前揮之不去,像枚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緊。
她決定先回車上等。轉身時,眼角的余光瞥見走廊盡頭的公告欄,玻璃框里還貼著泛黃的招生簡章,照片上的學生們穿著藍色校服,站在嶄新的教學樓前笑得燦爛。第一排最左邊的男生眉眼清秀,露出一口白牙,林硯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兩秒,突然意識到什么 —— 那男生的眉眼輪廓,竟和剛才那個疤臉男人有幾分相似,只是少了那道猙獰的疤痕。
風突然變大了,卷起走廊里的紙屑打著旋兒飛,公告欄的玻璃被吹得哐哐作響。林硯快步走出教學樓,陽光落在身上卻沒帶來多少暖意,她總覺得那道疤痕背后,藏著什么被時光銹住的秘密。
回到車上,林硯翻出備用油箱,才發現里面只剩不到半升油。她看著那片灰敗的廠區,咬了咬牙,還是決定按男人說的,去養路站碰碰運氣。發動車子時,她從后視鏡里看見那個疤臉***在教學樓的窗口,正望著她的方向,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去養路站的路比想象中難走,坑洼的土路把車顛簸得像要散架。林硯握著方向盤,腦子里反復回放著那個男人的疤痕。她想起小時候鄰居家的哥哥,也是在技校學機械,后來聽說在工廠出了事故,臉上留了疤,再后來就搬去了別處,再也沒見過。
養路站果然廢棄了,幾間平房的門都敞著,里面空無一物。林硯在院子角落找到一個蓋著帆布的油桶,掀開一看,里面只剩一層油垢。她泄氣地踢了踢油桶,鐵皮發出空洞的回響,驚起幾只棲息在屋檐下的麻雀。
返程時,天色已經開始發暗。夕陽把技校的影子拉得很長,那些破敗的廠房和教學樓在暮色里像一群沉默的巨人。林硯把車停在來時的岔口,猶豫著要不要再進去問問那個男人,有沒有別的辦法。
就在這時,廠區深處突然亮起一點昏黃的光。林硯瞇起眼睛,看見那光從教學樓三樓的窗口透出來,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里面點了蠟燭。
她推開車門,再次走進這片被遺忘的地方。這次,走廊里的空氣似乎比剛才更冷了些,墻面上的標語 “團結奮進,刻苦鉆研” 被潮氣浸得模糊,像一張張在水里泡發的臉。
二樓的樓梯口堆著幾袋水泥,上面印著的生產日期是 2003 年。林硯數著臺階往上走,高跟鞋的聲音在寂靜里被無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三樓的走廊盡頭,那扇虛掩的門里透出光來,隱約能聽見斷斷續續的收音機聲,咿咿呀呀唱著八十年代的老歌。
她輕輕推開門,看見那個疤臉男人正坐在一張舊辦公桌前,手里拿著個小收音機。桌上擺著一盞煤油燈,跳動的火苗把他臉上的疤痕映得忽明忽暗。
“沒找到油?” 男人頭也沒抬,聲音依舊粗啞。
林硯點點頭,走到桌邊:“能…… 借個電話嗎?我的手機沒信號。”
男人這才抬起頭,那道疤痕在燈光下更顯猙獰。他從褲兜里摸出個老式按鍵機,屏幕裂了道縫,遞給她:“只能打緊急電話。”
林硯接過手機,指尖觸到機身冰涼的金屬殼,突然注意到男人放在桌上的手 —— 左手小指缺了一截,斷口處的皮膚皺巴巴的,像塊被揉過的紙。
“謝謝。” 她避開那只手,撥通了道路救援的電話。信號時斷時續,她對著話筒重復了幾遍位置,掛掉電話時,看見男人正盯著她放在桌上的速寫本。
那是她隨手帶的,里面畫著沿途的風景。男人的目光落在最后一頁,那里是她剛才在走廊里匆匆畫下的公告欄照片,照片上那個笑靨如花的男生被她用紅筆圈了出來。
“他叫陳陽。” 男人突然開口,聲音低了些,“以前是這里的學生。”
林硯愣住了:“你認識他?”
男人拿起速寫本,指尖輕輕點在那個男生臉上:“我就是他。”
煤油燈的火苗猛地跳了一下,把男人臉上的疤痕投在墻上,像一道突然活過來的影子。林硯的呼吸頓住了,她看著那張被疤痕覆蓋的臉,努力想從扭曲的皮肉下找到照片里的輪廓,卻只覺得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這道疤……”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2005 年,實習車間爆炸。” 男人把速寫本推回給她,拿起扳手敲了敲桌角,“炸死了三個人,我是唯一活下來的。”
林硯的視線落在他缺了小指的手上,突然明白那道疤痕和斷指的由來。她想起剛才在走廊里看到的刻痕,想起那些被遺棄的課桌椅,突然覺得這片灰敗的廠區里,到處都漂浮著未散的魂魄。
“你為什么還留在這里?” 她輕聲問。
男人望向窗外,夜色已經漫進了每個角落。“這里還有東西沒清干凈。” 他說,“那些被燒掉的圖紙,沒組裝完的零件,還有…… 他們的聲音。”
林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窗外的操場上,雜草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晃動。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時卻只剩一片漆黑,只有風穿過鐵絲網的嗚咽聲,像有人在低聲哭泣。
道路救援要等明天才能到,男人指了指隔壁的房間:“那里有張床,能湊合一晚。”
房間里彌漫著樟腦丸的味道,靠墻的鐵架床上鋪著洗得發硬的軍綠色被褥。林硯坐在床邊,聽見隔壁傳來男人翻東西的聲音,接著是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她躺下來,天花板上有塊水漬,形狀像張哭泣的臉。黑暗里,那些關于爆炸、傷亡的碎片在腦海里拼湊,林硯突然想起母親曾經提起過的一樁舊事 —— 二十年前,她工作的工廠附屬技校發生過一場嚴重的安全事故,因為違規操作導致瓦斯爆炸,幾個學生當場身亡,還有一個被燒成重傷,后來就沒了消息。
那時林硯還小,只記得母親好幾天都心神不寧,總在念叨 “多好的孩子啊”。現在想來,那個被燒傷的學生,會不會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凌晨時,林硯被凍醒了。窗外的風不知何時變大了,夾雜著雨點敲打著玻璃窗。她裹緊被子坐起來,看見門縫里透進的光突然晃動了一下,接著傳來男人壓抑的咳嗽聲。
她推開門,看見男人正蹲在走廊里,背對著她,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煤油燈放在地上,昏黃的光打在他佝僂的背上,映出單薄的輪廓。林硯走過去,才發現他手里拿著一本燒焦的日記本。
日記本的封面已經碳化,頁腳卷曲發黑,上面的字跡被煙火熏得模糊不清。男人用那只缺了小指的手小心翼翼地翻動著,動作輕柔得像在觸碰易碎的珍寶。
“這是……”
“趙磊的。” 男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爆炸那天,他把這本子塞進我懷里,自己去關閥門了。”
林硯的喉嚨突然發緊。她看著男人臉上那道在燈光下泛著暗紅的疤痕,突然明白他說的 “沒清干凈的東西” 是什么 —— 不是那些廢棄的零件和圖紙,而是壓在心底的愧疚與思念,是那些在爆炸中凝固的時光。
雨越下越大,打在屋頂的鐵皮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男人把日記本小心地放進一個鐵盒子里,鎖好,放進辦公桌的抽屜。“你睡吧,明天救援來了就趕緊走。” 他站起身,轉身時,林硯看見他那只疤痕覆蓋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爍,像被雨水打濕的星星。
林硯回到房間,卻再無睡意。她走到窗邊,看著雨幕中的廠區,那些黑黢黢的建筑在雨里搖晃,像一群沉默的哀悼者。她想起剛才那本燒焦的日記,想起男人說的 “趙磊”,突然很想知道二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天快亮時,雨停了。林硯被一陣熟悉的汽笛聲驚醒,推開窗,看見道路救援的油罐車正停在樓下。她收拾好東西下樓,那個疤臉男人已經站在車邊,手里拿著一個用油布包好的東西。
“這個,或許你會感興趣。” 他把東西遞給林硯,“昨天看你在畫那些老照片。”
林硯接過來,沉甸甸的。打開一看,是一本相冊,封面是紅色的塑料皮,印著 “紅星技校 88 級畢業留念”。里面貼著泛黃的照片,穿著藍色校服的少年們在操場上奔跑,在車間里操作機床,在教室前的槐樹下合影。
最后一頁,是張合影。十幾個男生擠在一起,中間那個眉眼清秀的少年笑得露出牙齒,正是公告欄照片上的陳陽。他左邊站著個矮胖的男生,穿著不太合身的校服,右手比著 “耶” 的手勢,照片下面用鋼筆寫著 “趙磊”。
林硯的指尖撫過照片上趙磊的臉,突然想起男人昨晚小心翼翼翻動日記本的樣子。她抬頭看向陳陽,想說些什么,卻見他已經轉過身,往教學樓走去。晨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道疤痕在陽光下泛著淺淡的粉色,像一道正在愈合的傷口。
“謝謝你。” 林硯對著他的背影喊道。
男人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學樓的陰影里。
油罐車駛離岔口時,林硯回頭望了一眼。陽光穿透云層,給那片灰敗的建筑群鍍上了一層金輝,紅磚墻上的藤蔓在風里輕輕搖晃,像在揮手告別。她低頭翻開那本相冊,在最后一頁的夾層里掉出一張紙條,上面是用鉛筆寫的字跡:“陳陽,等我們組裝完那臺發動機,就去參加全國比賽!”
字跡被水洇過,有些模糊,但末尾那個歪扭的笑臉依舊清晰。林硯把紙條夾回相冊,發動了車子。后視鏡里,那片廠區漸漸縮小,最終變成一個灰點,消失在視野里。
導航儀重新亮起,屏幕上的空白區域被填滿,標注出 “紅星機械技工學校舊址”。林硯看著那行字,突然想起陳陽臉上的疤痕,想起他缺了小指的手,想起那本燒焦的日記。
或許有些地方,有些記憶,注定要被遺忘在時光里,像生銹的鐵器,蒙上厚厚的塵埃。但總會有人守著那些銹色里的回響,等著某一天,被偶然闖入的人聽見,然后帶著那些未盡的故事,繼續往前走。
林硯的車駛上省道,陽光透過車窗落在相冊上,照片里的少年們笑得燦爛,仿佛能聽見他們在二十年前的風里,喊著彼此的名字,奔向那個充滿希望的夏天。而那道留在廢棄廠區里的疤,終究成了時光無法磨滅的印記,在銹色的回響里,守著永不褪色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