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蹲在街角的陰影里,第無數次看了眼腕表。晚上十一點十七分,距離公交總公司的夜班保安換崗還有二十三分鐘。他裹緊了身上的黑色沖鋒衣,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半張臉。風卷著深秋的落葉滾過路面,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某種催促。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妹妹林溪發來的消息:「哥,真的要去嗎?萬一被發現了……」
林深回了兩個字:「等我。」
他不是沖動。三天前,林溪乘坐的 307 路末班車在距離終點站還有兩站路的地方突然失控,撞上了路邊的梧桐樹。司機當場昏迷,車上包括林溪在內的三名乘客受了輕傷。詭異的是,事后交警調取監控,發現車輛失控前的三十秒,駕駛座后方的監控畫面突然出現了一片模糊的黑影,像是有人穿著寬大的黑衣從座位上站起來,飄向了司機 —— 監控里沒有拍到任何人的臉,甚至連肢體輪廓都模糊不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像墨汁滴進了水里。
林溪說,當時她確實感覺到車里有股寒意,還以為是窗戶沒關緊。直到第二天看了新聞里的監控截圖,她才后知后覺地脊背發涼:「哥,那黑影…… 真的不是人吧?」
公交公司給出的解釋是監控設備故障,可林深不相信。他查了近半年的新聞,發現 307 路這條線已經發生過四起類似的小事故,都是末班車,都沒有造成重大傷亡,但每一次的監控記錄里,都或多或少出現過類似的黑影。更讓他在意的是,二十年前,307 路的前身 —— 老 17 路公交車,曾在同一個路段發生過一起重大車禍,一輛滿載乘客的公交車沖出橋面,墜入河中,二十三人遇難,其中就包括當時的司機,一個叫周梅的女人。
民間一直有傳聞,說那座橋下面有水鬼,是當年的冤魂不散。但林深查到的資料顯示,周梅的遺體當年并沒有找到,官方記錄是「失蹤」。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他心里盤桓了三天:那個黑衣黑影,會不會和二十年前的周梅有關?公交公司里,是不是藏著什么沒被揭開的秘密?
十一點四十分,公交總公司大門左側的保安亭里,穿藍色制服的老保安打了個哈欠,起身伸了個懶腰。林深屏住呼吸,看著另一個年輕保安從值班室走出來,兩人在亭子里交接了幾句,老保安慢悠悠地朝大門外走去。年輕保安走進亭子里,先是低頭看了看監控屏幕,然后拿起桌上的保溫杯喝了口水。
就是現在。
林深像一只貓一樣竄了出去,貼著圍墻根快速移動。公交總公司的圍墻不高,大約兩米左右,墻頭上插著碎玻璃,但靠近東側角落的地方,因為常年有藤蔓攀爬,碎玻璃已經被腐蝕得差不多了。他之前踩點時就盯上了這里。
他助跑幾步,借著沖力一腳蹬在墻上,手指摳住墻沿,手臂用力一拉,身體輕巧地翻了過去,落地時幾乎沒發出聲音。圍墻內側是一片綠化帶,種著冬青和月季,枝葉在黑夜里像張牙舞爪的鬼手。
他蹲在綠化帶里,側耳聽了聽。除了遠處馬路上偶爾駛過的汽車聲,整個大院里靜得可怕。辦公樓的輪廓在夜色中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只有三樓的一個窗口還亮著燈,應該是夜班調度室。
他的目標是檔案室。根據網上找到的公司平面圖,檔案室在辦公樓二樓西側,那里存放著公司幾十年的運營記錄,包括事故檔案和員工資料。他需要找到二十年前那起車禍的詳細記錄,還有周梅的資料。
從綠化帶到辦公樓后門,大約有五十米的距離,中間是一片空曠的停車場,停著十幾輛待修的公交車。林深低著身子,借著公交車的陰影,一步一步往前挪。鞋底踩在水泥地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像擂鼓一樣。手心出了汗,他在褲子上蹭了蹭,繼續往前走。
終于到了后門。門是老式的鐵門,虛掩著,留了一條縫。林深小心翼翼地推開門,閃身進去。門內是一條狹窄的走廊,墻壁上貼著褪色的安全標語,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灰塵和機油混合的味道。
走廊里沒有燈,只有應急燈在遠處的拐角處發出微弱的綠光。他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光線調至最暗,照著腳下的路,一步一步往上爬樓梯。樓梯是水泥的,踩上去會發出空洞的回響,他只能放慢腳步,盡量減輕聲音。
二樓西側的走廊盡頭,就是檔案室。門上掛著一把老式的銅鎖,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林深從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 —— 這是他花了兩百塊從一個收廢品的老頭那里買來的,老頭說這是以前公交公司淘汰下來的舊鑰匙,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用。
他試了第三把鑰匙,銅鎖「咔噠」一聲開了。
林深心里一陣狂喜,但很快又按捺住。他輕輕推開門,一股濃重的霉味撲面而來,像是打開了一個塵封已久的箱子。檔案室很大,一排排鐵柜整齊地排列著,最高的直達天花板,在手機微弱的光線照射下,像一個個沉默的巨人。
他走到標著「事故檔案」的區域,按照年份開始查找。檔案柜上積著厚厚的灰塵,手指劃過,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他找到了 2003 年的文件夾,翻了十幾頁,終于看到了「17 路公交車墜橋事故」的記錄。
文件夾里有事故現場的照片,黑白的,畫面模糊,但能看到沉入水中的公交車頂,還有救援人員在岸邊忙碌的身影。旁邊是遇難者名單,二十三個名字,一個個看過去,林深的心跳越來越快。在名單的最后一行,寫著「司機:周梅,女,38 歲,失蹤」。
附件里還有一份周梅的員工檔案:籍貫是鄰市的一個小山村,1985 年進入公交公司,離異,有一個女兒,名叫陳念,事故發生時七歲,由外婆撫養。
林深把這些資料用手機拍了下來,正準備合上文件夾,突然聽到檔案室外傳來了腳步聲。
腳步聲很慢,像是在拖著什么東西,一步一步,從走廊那頭靠近。伴隨著腳步聲的,還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布料摩擦地面的沙沙聲。
林深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趕緊關掉手機手電筒,蹲到檔案柜后面,屏住呼吸。
門被推開了,一股比檔案室里更冷的寒氣涌了進來。林深透過檔案柜之間的縫隙看出去,只見一個穿著寬大黑衣的身影站在門口,身形佝僂,看不清臉,只能看到烏黑的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
那身影沒有動,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仿佛在感受著什么。沙沙聲還在繼續,像是她的衣角在地上拖動。
林深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了。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他想起了監控里的黑影,想起了林溪的話,難道…… 這就是那個「黑衣飄」?
過了大約半分鐘,那身影緩緩地動了。她沒有走向檔案柜,而是徑直走向了檔案室最里面的一個角落。那里放著一個舊鐵皮柜,看起來比其他的柜子更破舊。
黑衣身影伸出手,打開了鐵皮柜。林深看到柜子里放著一些舊物件:一個掉了漆的搪瓷杯,上面印著「勞動模范」四個字;一本泛黃的相冊;還有一個用紅繩系著的平安符。
她拿起那個平安符,用手指輕輕摩挲著,動作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然后,她又拿起相冊,一頁一頁地翻著。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林深仿佛能感覺到她在哭,一種無聲的、壓抑了二十年的哭泣。
突然,她的動作停了下來。她猛地轉過頭,看向林深藏身的方向。
林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看到,那垂下來的長發之間,露出了一張蒼白浮腫的臉,眼睛是兩個黑洞洞的窟窿,正死死地盯著他。
「你…… 看到我的念念了嗎?」一個嘶啞陰冷的聲音響起,像是從水底傳來的。
林深嚇得渾身僵硬,說不出話來。他想跑,可雙腿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
黑衣身影開始朝他飄過來。她的腳沒有沾地,離地大約幾厘米,寬大的黑衣下擺隨著她的移動輕輕擺動,發出沙沙的聲響。
距離越來越近,林深能聞到一股濃烈的水腥味,像是腐爛的水草混合著淤泥的味道。他幾乎要窒息了。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林溪打來的。
刺耳的鈴聲在寂靜的檔案室里顯得格外突兀。黑衣身影的動作頓了一下,似乎被這聲音驚擾了。
林深抓住這個機會,猛地站起身,推開面前的檔案柜,朝著門口沖去。檔案柜被他撞得搖晃了一下,上面的文件夾掉下來,砸在地上發出嘩啦的聲響。
他不敢回頭,拼盡全力奔跑。身后傳來那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凄厲的絕望:「把念念還給我…… 還給我……」
他沖下樓梯,沖出辦公樓后門,一路狂奔,翻過圍墻,直到跑到街角的燈光下,才敢停下來喘口氣。他回頭看向公交總公司的方向,那棟巨大的建筑在夜色中沉默著,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手機還在響,他顫抖著接起。
「哥,你沒事吧?我剛才做了個噩夢,夢見你被一個穿黑衣服的人追……」林溪的聲音帶著哭腔。
林深靠在墻上,大口喘著氣,說:「我沒事…… 小溪,你聽我說,我找到一些東西,可能和二十年前的車禍有關。那個司機,周梅,她有個女兒叫陳念……」
他說著,打開手機里拍的照片,突然發現,在那份員工檔案的最后一頁,貼著一張周梅和女兒的合影。照片上的小女孩扎著兩個羊角辮,笑得很燦爛。
而那個小女孩的臉,竟然和林溪有幾分相似。
林深的心里咯噔一下,一個荒謬而可怕的念頭浮了上來。他想起林溪是他父母在二十年前領養的,當時她才七歲,因為一場意外失去了雙親……
難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身后的風似乎更冷了,他仿佛又聞到了那股水腥味,還有那嘶啞的聲音在耳邊回響:「把念念還給我……」
他握緊手機,對林溪說:「小溪,你在家等著,我馬上回來。有些事情,我們必須弄清楚。」
說完,他掛斷電話,深吸一口氣,朝著家的方向走去。夜色深沉,他知道,這一夜的經歷,只是一個開始。那個藏在公交公司里的秘密,那個叫周梅的冤魂,還有林溪的身世,像一張無形的網,已經將他緊緊纏繞。他必須查下去,為了林溪,也為了那個在黑暗中徘徊了二十年的母親。
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身后,仿佛有一個黑衣身影,正靜靜地跟著他,飄在夜色里。
林深攥著手機站在街角,晚秋的風卷著碎葉打在腳踝上,像有冰冷的手指在爬。手機屏幕還亮著,照片里周梅和小女孩的合影泛著舊相紙特有的黃暈,那女孩笑起來時嘴角的梨渦,和林溪生氣時抿起的嘴角弧度,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二十年前,父母從鄰市孤兒院領養林溪時,說她是車禍孤兒,父母雙亡。可檔案里周梅是「失蹤」,從未被宣告死亡。若林溪真是陳念,那當年是誰把她送進孤兒院的?周梅的母親 —— 也就是陳念的外婆,又在哪里?
手機突然震動,不是電話,是備忘錄的提醒。三天前他整理林溪的東西時,順手記下了她小時候常念叨的一個地名:「槐河橋」。他當時只當是孩子隨口說的,此刻卻像被驚雷劈中 —— 二十年前 17 路墜橋的地點,正是槐河橋。
「哥?你怎么還不回來?」林溪的消息再次發來,后面跟著個哭哭啼啼的表情,「我剛在抽屜里找到這個,你見過嗎?」
圖片是個褪色的紅布平安符,邊角磨得起了毛,和他在檔案室鐵皮柜里看到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
林深的呼吸驟然停滯。他轉身望向公交公司方向,那棟暗沉沉的建筑在夜色里像頭蟄伏的巨獸,而他知道,自己必須再回去一次。
凌晨兩點的街道空無一人,只有路燈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林深繞到公交公司后門,這里的圍墻比正門矮了半截,墻角堆著幾個廢棄的輪胎,是他白天特意留意過的。
他踩著輪胎攀上墻頭,這次沒敢像昨晚那樣冒失。趴在墻沿上觀察了足足五分鐘,確認巡邏保安的手電筒光遠在停車場那頭,才輕巧地翻了下去,落地時膝蓋微彎,卸去了大半力道。
辦公樓的應急燈還亮著,綠光在走廊盡頭若隱若現,像鬼火般搖曳。林深貼著墻根移動,口袋里的美工刀硌得他手心發疼 —— 這是他特意帶的工具,比昨晚那串沒用的鑰匙靠譜多了。
檔案室的門還虛掩著,昨晚匆忙逃離時他沒顧得上關。推開門的瞬間,那股濃重的霉味混著水腥氣撲面而來,比昨晚更甚。林深打開手機手電筒,光柱掃過檔案柜,昨晚被他撞翻的文件夾還散落在地上,紙張上的灰塵被踩出幾個凌亂的腳印。
他徑直走向最里面的鐵皮柜。昨晚黑衣身影翻看相冊的動作在腦海里回放,那個舊鐵皮柜里一定藏著更重要的東西。
鐵皮柜沒鎖,輕輕一拉就開了。里面除了搪瓷杯、相冊和平安符,還有個上了鎖的木盒子,巴掌大小,表面刻著模糊的花紋。林深用美工刀插進鎖孔,來回撬動幾下,「咔噠」一聲,鎖開了。
盒子里是一沓泛黃的信紙,還有一張被塑料膜仔細包裹的照片。照片上是個年輕女人抱著小女孩在槐河邊合影,女人眉眼溫柔,正是檔案里周梅的模樣,而小女孩手里攥著的,正是林溪照片里那個紅布平安符。
信紙是周梅寫的日記,字跡娟秀,卻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焦慮。
「2003 年 9 月 12 日:今天又被隊長罵了,說我夜班打瞌睡。可念念半夜發燒,我守了她整宿…… 他爸要是還在就好了,至少有人替我分擔。」
「2003 年 10 月 5 日:調度室老王說,下個月要調我去開末班車。末班車要繞槐河橋,我不想去,那橋晚上太瘆人了…… 可他說不去就扣工資,念念的學費還沒交。」
「2003 年 11 月 2 日:今天開末班車經過槐河橋,車窗突然自己開了,冷風灌進來,我看見水里好像有東西在漂…… 回來后頭疼得厲害,但愿別出事。」
最后一篇日記停在 2003 年 11 月 15 日,也就是車禍前一天:「隊長讓我今晚替小李頂班,他喝多了開不了車。可我今天頭暈得站不住…… 念念還在等我回家給她講故事。」
林深的手指撫過最后一行字,紙頁邊緣有深色的污漬,像是干涸的淚痕。他突然明白,那場車禍或許不是意外。調度室老王、喝多了的小李…… 這些名字像拼圖碎片,開始在他腦海里拼湊出模糊的輪廓。
「你在找什么?」
陰冷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林深渾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他猛地轉身,手電筒的光柱直直照過去 —— 黑衣身影就站在檔案柜旁,長發垂落,遮住了半張臉,只有那雙黑洞洞的眼窩對著他。
這次他沒有逃跑。或許是日記里的文字軟化了恐懼,或許是那張母女合影里的溫柔消解了戾氣,他竟從那嘶啞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疲憊。
「我在找真相。」林深的聲音有些發顫,卻異常堅定,「關于 2003 年 11 月 16 日的車禍,關于周梅,關于…… 陳念。」
黑衣身影僵住了。垂落的長發微微晃動,露出的下頜線在光柱下泛著青白的光。過了很久,她才緩緩抬起手,指向鐵皮柜最底層。
林深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藏著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用紅筆寫著三個字:「賠償金」。
信封里是一張二十萬元的支票存根,收款方是「陳秀蘭」,日期是車禍后一個月。簽名處是公交公司的老經理,而備注欄里寫著:「17 路事故撫恤金,一次性結清,家屬不再追究。」
陳秀蘭,周梅的母親,陳念的外婆。
「她收了錢,把念念送走了。」黑衣身影的聲音帶著哭腔,像是生銹的鐵片在摩擦,「她說我是個禍害,害死了一車人,不配當媽…… 她把念念送進孤兒院,說這樣對誰都好。」
林深的心沉了下去。原來周梅的鬼魂徘徊不去,不僅是因為自己的冤屈,更是因為被奪走的女兒。
「那場車禍到底怎么回事?」他追問。
黑衣身影開始緩緩移動,這次不是飄,而是像正常人一樣邁步,只是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她走到窗邊,推開積滿灰塵的窗戶,外面是沉沉的夜色,遠處的槐河橋在月光下露出模糊的輪廓。
「小李喝了酒,隊長讓我替他。」她的聲音飄在風里,帶著水汽的冰涼,「開到槐河橋時,方向盤突然卡住了…… 我看見副駕駛座上有個黑影,是小李,他喝醉了躺在那里,腳卡進了剎車下面……」
林深猛地睜大了眼睛。
「他醒了,想搶方向盤,我們打了起來…… 車就掉下去了。」黑衣身影的肩膀在顫抖,「他們怕擔責任,就說我是疲勞駕駛,說我精神有問題…… 他們給了我媽錢,讓她閉嘴。」
原來如此。醉酒的同事、失職的管理層、被掩蓋的真相…… 這才是周梅二十年不散的執念根源。
凌晨四點,林深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林溪坐在客廳沙發上,抱著那個紅布平安符,眼睛紅紅的。
「哥,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女人在水里喊我的名字。」她的聲音帶著后怕,「她說她是我媽媽。」
林深走過去,把她攬進懷里。「溪溪,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
他拿出手機里的照片和日記,一點一點講起周梅的故事,講起槐河橋的車禍,講起被送走的陳念。林溪聽得愣住了,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平安符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那個平安符,是媽媽親手縫的。」她突然說,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清晰,「我小時候一直戴著,后來被外婆收起來了。她說我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等我長大了就會回來。」
林深的心一動。「你還記得外婆的樣子嗎?或者她住在哪里?」
林溪皺著眉想了很久,搖了搖頭。「孤兒院的阿姨說,外婆后來搬去南方了,再也沒聯系過。」
線索似乎斷了,但林深不肯放棄。他拿著陳秀蘭的名字和地址(從支票存根上找到的),跑了趟鄰市的檔案館。在一堆舊戶籍資料里翻了三天,終于找到了陳秀蘭的遷移記錄 —— 她在五年前搬去了本市的養老院。
市養老院坐落在城郊,林深找到陳秀蘭時,她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頭發全白了,背駝得像個蝦米。聽到「周梅」兩個字時,老太太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
「我沒這個女兒。」她別過頭,聲音沙啞,「她害死了那么多人,早就該遭報應。」
「她是被冤枉的。」林深把日記和支票存根放在她面前,「公交公司的人掩蓋了真相,您收了錢,卻讓她背著罵名二十年。」
陳秀蘭的手抖了起來,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過了很久,她才抬起頭,老淚縱橫:「我也是沒辦法啊…… 當時村里的人都罵我們家出了惡鬼,念念在學校被人欺負,說她是殺人犯的女兒…… 我收那筆錢,是想讓念念換個地方,好好過日子。」
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里面是周梅的身份證,還有一張陳念小時候的照片,和林深手機里的一模一樣。
「我每年都去槐河橋看看,燒點紙錢,可我不敢告訴念念真相。」陳秀蘭的聲音哽咽,「她現在過得好嗎?她還記得我這個老婆子嗎?」
林深拿出手機,給她看林溪的照片。老太太看著照片,哭了很久,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輪椅上。
「我帶你去見她。」林深說。
林溪見到陳秀蘭時,沒有想象中的陌生。老太太顫抖著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她沒有躲開,反而輕輕喊了聲「外婆」。那一刻,陳秀蘭抱著她哭了,二十年來的愧疚和思念,都化作了滾燙的淚水。
真相大白,但周梅的鬼魂還在公交公司徘徊。林深知道,必須做些什么,讓她得以安息。
他聯系了當年 17 路事故的幸存者家屬,找到了幾個還在世的老人。他們都記得周梅是個負責任的司機,出事前還幫乘客撿起過掉落的錢包。有人想起那天晚上看到小李在調度室喝酒,有人說事故后見過經理和陳秀蘭偷偷見面。
證據越來越多,林深把這些整理成材料,匿名寄給了報社和交通部門。同時,他決定再去一次公交公司,不是為了探查,而是為了告別。
還是深夜,還是那棟辦公樓。林深推開檔案室的門,黑衣身影果然在那里,正對著那張母女合影發呆。
「都結束了。」林深輕聲說,「真相會被揭開,你的冤屈會被洗刷。」
黑衣身影慢慢轉過身,這次,林深看清了她的臉。不再是黑洞洞的眼窩,而是周梅年輕時的模樣,眉眼溫柔,帶著釋然的微笑。
「念念…… 還好嗎?」她問。
林深拿出手機,給她看林溪和陳秀蘭的合影。照片里,林溪笑得燦爛,手里拿著那個紅布平安符。
黑衣身影的輪廓開始變得透明,像晨霧一樣漸漸消散。「告訴她,媽媽很愛她。」
最后一句話飄在空氣里,帶著暖意。林深看著她徹底消失在晨光里,窗外的天色已經泛白,第一輛早班車駛過樓下,發出熟悉的報站聲。
一個月后,公交公司的舊案被重新調查。當年的老經理和調度室老王被問責,醉酒的小李早已去世,但公司公開道歉,承認了管理失職,并向當年的遇難者家屬補發了賠償金。
周梅的名字被從事故責任人名單中移除,公交公司在槐河橋旁立了塊紀念碑,刻著二十三位遇難者的名字,第一個就是「周梅」。
林溪改回了陳念的名字,但依然喊林深「哥」。她和陳秀蘭住到了一起,老太太的精神好了很多,經常給她講周梅小時候的故事。
林深偶爾還會路過公交公司,只是不再有夜探的勇氣和必要。他知道,那個黑衣身影不會再出現了。
某個周末,陳念拉著林深去槐河橋。橋邊的草地上,有人放著風箏,孩子們在追逐打鬧。陳念把那個紅布平安符系在欄桿上,風吹過,符袋輕輕擺動,像個溫柔的擁抱。
「媽媽,我知道你在這里。」她輕聲說,臉上帶著微笑,「我過得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林深站在她身后,看著遠處的河水波光粼粼,仿佛看到周梅的身影在水面上一閃而過,然后漸漸沉入水底,化作了河底的一粒沙,一片水草,終于得到了安寧。
夜色徹底褪去,陽光灑滿橋面,照亮了嶄新的公交站牌,307 路公交車緩緩駛來,載著新的乘客,駛向更遠的地方。而那些被黑暗掩蓋的故事,終于在陽光下,露出了最溫暖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