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雨巷里,傘骨不時碰撞發出輕響。沈硯秋注意到他總把傘往自己這邊傾,左肩的藍布衫漸漸洇出深色。
“秦先生好像不太愿意提山神上身的事。”他的腳步頓了頓。
“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雨聲里他的聲音有些模糊,
“有些東西,知道太多沒好處。”轉過拐角時,沈硯秋看見墻根擺著一排陶罐,里面插著干枯的艾草。
“這些是……”
“驅邪用的。”林硯的目光掠過她的脖頸,那里戴著枚銀鎖,
“沈小姐不是本地人吧?”
“從南京來,”她摸著銀鎖上的纏枝紋,
“來找些關于湘西民俗的資料。”雨突然小了,屋檐垂落的水珠串成晶瑩的簾幕。
林硯停在一家客棧門前,傘沿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暈開小小的圓圈。
“這里住著安全。”他收起傘,竹骨碰撞的聲音里帶著某種試探,
“需要幫忙的話,可以來祠堂找我。”沈硯秋看著他轉身走進雨里,藍布衫的背影很快被霧氣吞沒。
她推開門時,掌柜的正在撥算盤,看見她便笑了:“秦家小子送你來的?”
“您認識他?”
“整個鎮就這一個儺戲傳人了。”掌柜的往茶盞里添著熱水,
“可惜啊,他爹當年就是演《搬開山》時出的事。”沈硯秋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
“出了什么事?”
“山神沒請下來,請來了不干凈的東西。”掌柜的壓低聲音,
“聽說當場就口吐白沫,沒過三天就去了。”他忽然往門外瞥了眼,
“這話可別在秦小子面前提,觸霉頭。”夜里雨停了,沈硯秋躺在床上聽著蟲鳴。
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床腳投下銀白的光斑。她想起林硯小臂上的紅痕,想起木箱里那些繡著符咒的綢布,忽然有種沖動想再去祠堂看看。
穿好外衣推開門,巷子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走到祠堂附近時,看見后門透出微光。
她屏住呼吸貼在墻上,聽見里面傳來低沉的吟唱。推開門的瞬間,她看見林硯正跪在香案前,身上穿著朱紅色的法衣。
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那些暗紅色的符咒從領口一直延伸到袖口。
“你怎么來了?”他的聲音帶著驚惶,伸手去扯領口的盤扣。沈硯秋的目光落在供桌上,那里擺著個猙獰的木雕面具,眼眶里嵌著兩顆墨色的珠子。
“你在做法?”
“只是例行祭拜。”林硯將法衣脫下,露出里面的白襯衫,
“沈小姐還是請回吧。”她卻走到香案前,指尖快要觸到面具時被他攥住手腕。
他的掌心滾燙,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這東西碰不得。”
“為什么?”沈硯秋掙開他的手,
“是怕我看見什么?”林硯突然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她生疼。
“沈小姐,”他的呼吸里帶著艾草的味道,
“有些事不是你該摻和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祠堂里瞬間暗下來。沈硯秋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混著他粗重的喘息。
“我只是想知道,”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你爹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猛地松開手,后退半步撞在香案上,供品摔落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刺耳。
“滾。”林硯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沈硯秋轉身跑出祠堂,夜露打濕了她的頭發。
跑過雨巷時,看見墻根的陶罐不知何時翻倒了,干枯的艾草散了一地。
第二天清晨,沈硯秋被一陣鑼鼓聲驚醒。推開窗看見鎮上的人都往祠堂涌,掌柜的提著長凳從樓下經過,看見她便喊:“沈小姐不去看看?秦家小子今天要演《搬開山》!”她匆匆洗漱完趕到祠堂,里里外外已經擠滿了人。
戲臺搭在院子里,臺口掛著五彩的幡旗。沈硯秋在人群后找了個位置,看見林硯正在后臺化妝。
他穿著黑色的水衣,臉上涂著紅白相間的油彩。畫到眼尾時,他忽然抬頭望向人群,目光精準地落在她身上。
沈硯秋下意識地后退,卻被后面的人推得往前踉蹌了幾步。鑼鼓聲突然變急,林硯轉身走上戲臺。
他戴上金色的山神像面具,手里握著柄桃木劍,隨著鼓點踏起舞步。臺下的人開始喝彩,沈硯秋卻注意到他的腳步有些虛浮。
劇情演到開山神與妖魔打斗時,林硯突然踉蹌了一下。桃木劍掉在臺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臺下的議論聲漸起,他卻猛地摘下面具,臉色慘白如紙。
“秦家小子怎么了?”
“莫不是也……”沈硯秋擠過人群跑到后臺,看見林硯正趴在桌案上,肩膀劇烈地起伏。
她伸手想扶他,卻被他甩開。
“別碰我!”他的小臂上又添了新的傷痕,像是被什么東西抓過。沈硯秋突然想起掌柜的話,心臟猛地一縮。
“是不是山神……”
“閉嘴!”林硯猛地抬頭,眼睛里布滿血絲,
“我爹就是被你們這些好奇害死的!”外面傳來更急的鑼鼓聲,有人在喊:“快請二先生!”沈硯秋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忽然轉身往外跑。
她在鎮口找到正在編竹筐的二先生,老人的手指關節粗大,編出的篾條卻細密均勻。
“二先生,求您去看看秦先生吧。”老人抬起渾濁的眼睛,放下手里的篾條。
“該來的總會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
“秦家欠山神的,總要還。”回到祠堂時,林硯已經被人扶到里屋。二先生掏出個布包,里面是些曬干的草藥。
“燒鍋熱水來。”他將草藥扔進瓦罐,
“沈小姐,你跟我來。”走到香案前,二先生指著那些翻倒的供品。
“昨夜有人動過這里?”沈硯秋想起自己碰過的面具,喉嚨發緊。
“我……”
“秦家儺戲有個規矩,”老人的聲音帶著嘆息,
“女子不能碰山神面具,尤其是外來人。”他拿起那枚青銅鈴鐺,
“你拿過這個?”鈴鐺在他掌心發出輕響。
“這是通神的法器,沾了生人的氣息,山神會發怒的。”里屋傳來林硯的痛呼聲,沈硯秋的心跳得像擂鼓。
“那現在怎么辦?”二先生將鈴鐺系在香案的銅鉤上,點燃三炷香。
“只能請沈小姐幫忙了。”他從懷里掏出張黃紙,
“你把血滴在上面。”沈硯秋看著他遞來的銀針,指尖微微發抖。
“為什么是我?”
“因為山神現在纏著你。”二先生的目光落在她的銀鎖上,
“這鎖擋不住湘西的東西。”銀針刺破指尖,鮮紅的血珠滴在黃紙上,迅速暈開成奇怪的形狀。
二先生將紙燒成灰燼,混在水里遞給林硯。
“喝了它。”林硯的眼睛半睜著,喉嚨里發出痛苦的**。沈硯秋接過碗,小心地喂他喝下。
看著他漸漸平靜的睡顏,她忽然覺得手腕一陣發燙,低頭看見那里不知何時多了道紅痕。
“這是山神的印記。”二先生收拾著草藥包,
“沈小姐還是盡快離開吧,再待下去,怕是要出事。”雨又開始下了,沈硯秋坐在林硯的床邊,聽著窗外的雨聲。
他的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褪去油彩的臉顯得格外蒼白。
不知過了多久,林硯忽然睜開眼。
“你怎么還沒走?”
“二先生說你需要人照顧。”沈硯秋起身想倒杯水,卻被他拉住手腕。他的掌心微涼,正好覆在那道紅痕上。
“對不起。”林硯的聲音很輕,
“昨天不該那樣對你。”
“我也有錯。”沈硯秋看著他小臂上的傷痕,
“那些傷……”
“是山神留下的。”他苦笑了一下,
“每次請神都會這樣。”他忽然握緊她的手,
“沈小姐,明天就離開吧,這里不適合你。”雨聲漸密,沈硯秋看著他眼里的擔憂,忽然不想走了。
“我想看完山神誕的正戲。”林硯還想說什么,卻被她打斷。
“我不會再亂碰東西了。”她的指尖輕輕劃過他的手背,
“而且,我想知道你爹的事。”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硯秋以為他不會回答。
“我爹當年為了救一個孩子,”林硯的聲音里帶著水汽,
“在山神面前破了規矩。”他轉過頭看著窗外,雨珠正順著窗欞往下淌,
“儺戲里有個禁忌,不能在山神面前流淚。”沈硯秋忽然明白那些紅痕是什么了。
“所以你每次請神,”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都是在受罰?”林硯沒有回答,只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燭火在兩人之間跳動,將影子投在墻上,像幅無聲的儺戲。
山神誕那天放了晴,陽光透過云層灑在祠堂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斑斕的光。
沈硯秋站在戲臺側面,看著林硯在后臺化妝。他今天穿了件玄色的法衣,上面用金線繡著繁復的符咒。
畫到眉心時,他忽然朝她笑了笑。
“等會兒別害怕。”鑼鼓聲響起時,沈硯秋的心跳開始加速。林硯戴著山神像面具走上臺,腳步沉穩有力,與那天判若兩人。
當他念起咒語時,臺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劇情進行到**,林硯手持桃木劍指向天空,突然向后倒去。
臺下發出一陣驚呼,沈硯秋卻看見他的手指在袖擺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那是昨天她在祠堂里,他偷偷教她的平安符。
就在這時,一陣狂風突然刮過戲臺,幡旗劇烈地晃動起來。林硯猛地站起來,面具下發出非人的嘶吼。
他揮舞著桃木劍朝臺下沖去,人群頓時亂作一團。
“攔住他!”二先生的聲音穿透混亂,
“他被山神控制了!”沈硯秋看著林硯血紅的眼睛,突然想起他說過的話。
她撥開人群跑到臺前,在他揮劍砍來的瞬間,將那枚青銅鈴鐺擋在面前。
“林硯!”她的聲音在風聲里發抖,
“看看我!”桃木劍停在離鈴鐺寸許的地方,林硯的身體劇烈地顫抖。面具從他臉上滑落,露出那張布滿汗水的臉。
“沈……硯秋……”他突然倒在臺上,失去了意識。沈硯秋撲過去抱住他,發現他的后背又添了新的傷痕。
二先生走上臺,用黃紙蓋住他的傷口,轉身對眾人說:“山神息怒了。”那天晚上,沈硯秋坐在林硯的床邊,看著月光在他臉上流淌。
他的呼吸很平穩,那些傷痕已經開始結痂。她想起白天他倒在臺上的樣子,心臟還在隱隱作痛。
“你為什么不離開?”林硯不知何時醒了,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沈硯秋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畫著圈。
“因為我想知道,”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傷口上,
“有沒有辦法讓山神不再懲罰你。”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月光都移動了位置。
“二先生說,”林硯的聲音很輕,
“除非找到愿意替我受罰的人。”沈硯秋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如果……”
“不行。”他打斷她的話,眼神堅定,
“我不會讓你這么做。”窗外傳來蟲鳴,沈硯秋忽然笑了。
“我又沒說要替你受罰。”她俯身靠近他,鼻尖幾乎碰到他的額頭,
“我是說,也許我們可以一起找到別的辦法。”林硯的睫毛輕輕顫動,像停在花瓣上的蝶。
“沈硯秋,”他的聲音里帶著某種不確定,
“你是不是……”他的話被敲門聲打斷,二先生舉著油燈站在門口。
“秦家小子,”老人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轉,
“明天跟我去趟山神廟吧。”山神廟藏在云霧繚繞的半山腰,石階上長滿了青苔。
沈硯秋扶著林硯上山,看見廟門兩側的石柱上刻著奇怪的符咒。二先生推開虛掩的木門,里面彌漫著陳舊的香火味。
神龕上的山神像是用整塊樟木雕刻的,面目猙獰,手里握著柄石斧。二先生點燃三炷香,轉身對他們說:“跪下。”沈硯秋跟著林硯跪下,膝蓋磕在冰涼的蒲團上。
二先生將香插進香爐,聲音在空曠的廟里回蕩:“山神爺,這姑娘心誠,求您開恩。”煙霧繚繞中,沈硯秋忽然覺得頭暈目眩。
她看見山神像的眼睛似乎動了一下,耳邊傳來低沉的轟鳴。林硯緊緊握住她的手,她能感覺到他在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二先生扶起他們。
“山神同意了。”老人的臉上帶著疲憊的笑意,
“但他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林硯的聲音有些發緊。
“你們要結為夫妻,”二先生看著他們交握的手,
“讓沈小姐的血融進秦家的血脈里。”下山的路上,誰都沒有說話。云霧漫過石階,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沈硯秋能感覺到林硯的手一直在抖,她忽然停下腳步。
“你不愿意?”林硯猛地轉身,眼睛里布滿血絲。
“我怎么可能不愿意!”他的聲音帶著哽咽,
“但我不能……不能把你拖進來。”沈硯秋踮起腳尖,輕輕吻了吻他的嘴角。
“林硯,”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
“這不是拖累。”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是我心甘情愿。”雨又開始下了,這次卻帶著暖意。
沈硯秋靠在林硯的肩上,聽著雨水打在油紙傘上的聲音。她想起初遇那天的雨夜,想起祠堂里晃動的燭火,忽然覺得所有的等待都有了意義。
“等雨停了,”林硯的下巴抵著她的發頂,
“我給你演場儺戲,只給你一個人看。”沈硯秋笑著點頭,將臉埋進他的懷里。
雨珠順著傘骨滑落,在青石板上敲出輕快的節奏,像是在為這場遲來的緣分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