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雨中學的舊教學樓像一塊被時光遺忘的補丁,縫在新校區(qū)的東北角。磚紅色的墻皮剝落成斑駁的碎片,窗欞上的銹跡爬得滿都是,連盛夏最烈的陽光照進去,都會被稀釋成昏昏沉沉的淺金色。我們這些 2003 級的學生,從入學第一天起就被教導 “別靠近舊樓”—— 教導主任在開學典禮上敲著話筒強調(diào),語氣像裹了層寒霜:“去年有個學長翻墻進去,出來就發(fā)了三天高燒,嘴里還念叨著‘畫在動’。”
我叫白婷婷,是高二(3)班的普通學生,成績中游,不愛惹事,唯一的 “不普通” 大概就是和林硯做了三年同桌。林硯和我不一樣,她總戴著一副磨損的銀框眼鏡,劉海垂下來遮住一點眉骨,上課的時候不怎么記筆記,卻總在草稿本上畫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她不愛說話,但一提到舊樓,眼睛里會亮得像落了星子。
“婷婷,你看這個。” 上周三的課間,林硯突然把一本泛黃的筆記本推到我面前。封面上用藍墨水寫著 “青雨中學 1985”,邊角卷得像波浪,紙頁間還夾著幾根干枯的梧桐葉。我湊過去,看見第一頁寫著 “周曼君” 三個字,字跡娟秀,卻在末尾處洇了一塊深色的墨跡,像滴了很久的眼淚。
“這是我上周在舊書市場淘的,” 林硯的聲音壓得很低,手指指著筆記本里的一段話,“你看這里 ——‘三樓美術室的畫框又空了,昨天我明明看見李老師把《青雨秋景》掛在那里。傍晚路過的時候,框子里只剩一片黑,像有人把顏料潑在了里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舊樓三樓的美術室,就是教導主任說的 “怪事高發(fā)地”。去年那個學長說的 “畫在動”,好像也和那間屋子有關。“你不會想…… 去舊樓吧?” 我盯著林硯的眼睛,她的睫毛顫了顫,點了點頭。
“我查了校史,” 林硯又從書包里掏出一疊復印紙,“舊樓是 1952 年建的,1986 年之后就沒人用了。周曼君是 1985 屆的學生,她的檔案里寫著‘因個人原因退學’,但這本筆記里提到她‘要找李老師的秘密’。” 她頓了頓,指尖劃過 “李老師” 三個字,“李硯秋,1983 年到 1985 年在青雨中學教美術,1985 年冬天突然失蹤,再也沒找到。”
我攥著筆的手緊了緊,紙頁邊緣被我捏得發(fā)皺。“這都過去快四十年了,就算找到秘密又能怎么樣?萬一真有危險呢?” 我不是膽小,只是覺得沒必要拿自己的安全賭 —— 舊樓里的傳言太邪乎了,有人說半夜能聽見鋼琴聲,有人說看見過穿藍布衫的女人在走廊里走,還有人說樓梯會突然多一級。
林硯沒反駁,只是把筆記本收回去,小心翼翼地放進書包里。“我不是想找刺激,” 她抬起頭,眼鏡片反射著窗外的梧桐影,“我奶奶昨天給我看了一張老照片,你猜是誰?” 她從錢包里拿出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扎著馬尾,穿著的確良襯衫,站在舊樓前微笑,胸前別著的校徽上,“李硯秋” 三個字清晰可見。
“李老師是我奶奶的堂姐。” 林硯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奶奶說,李老師失蹤前給她寫過一封信,說‘青雨里藏著不該藏的東西,我得把它鎖起來’。她還說,李老師失蹤后,學校里丟了一幅畫,就是周曼君筆記里提到的《青雨秋景》。”
上課鈴響了,數(shù)學老師抱著教案走進來,粉筆在黑板上敲出 “咚咚” 的聲。我看著林硯的側(cè)臉,她正盯著窗外的舊樓,眼神里藏著我看不懂的堅定。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場關于舊樓的探險,會把我們卷進一個橫跨四十年的秘密里,而林硯口袋里的筆記本,只是打開潘多拉盒子的第一把鑰匙。
第一次去舊樓,是在周五的放學后。
那天下午下了點小雨,天空灰蒙蒙的,舊樓的磚墻被雨水打濕,像蒙了一層暗沉的銹色。林硯背著一個黑色的雙肩包,里面裝了手電筒、手套、螺絲刀,還有那本周曼君的筆記本。我攥著一把折疊傘,手心全是汗 —— 我們沒走正門,而是繞到舊樓西側(cè)的圍墻邊,那里有一處墻根被雨水泡軟了,磚縫間的泥土簌簌往下掉,剛好能容一個人鉆過去。
“你確定要進去嗎?” 我最后一次問林硯。她已經(jīng)撩起了校服下擺,露出里面的牛仔褲,正彎腰往墻縫里鉆。“奶奶說,李老師失蹤前最后一次見她,就是從這個墻洞走出來的。” 林硯的聲音從墻那邊傳過來,帶著點悶響,“快來,別被保安看見。”
我咬了咬牙,把傘收起來塞進書包,跟著鉆了過去。墻洞里全是濕泥,蹭得我校服后背上全是黑印子。一落地,一股混雜著霉味和灰塵的氣息就撲了過來,比想象中更濃,嗆得我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林硯趕緊捂住我的嘴,指了指不遠處的保安亭 —— 窗戶里亮著燈,隱約能看見保安大叔的影子在晃動。
我們貼著墻根,慢慢往舊樓的正門挪。舊樓的大門是兩扇木制的,上面刷的紅漆早就掉光了,露出里面發(fā)黑的木頭紋理。門把手上掛著一把大鐵鎖,鎖芯里全是銹,鎖身上的 “1986” 字樣還能看清。“周曼君的筆記里說,1985 年冬天,她是從側(cè)門進的三樓。” 林硯從包里掏出拍攝機,按亮開關,一道細長的光柱刺破黑暗,“側(cè)門在東邊,走這邊。”
舊樓的走廊很長,兩邊的教室門都關著,門板上的班級牌要么掉了,要么只剩下一半。手電筒的光掃過墻面,能看見上面貼著的舊標語,“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邊角卷起來,像被風吹皺的紙。我們走得很輕,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顯得格外響。我總覺得背后有人盯著,忍不住回頭看,卻只有一片漆黑。
“就是這里。” 林硯停在一扇門前,門板上貼著 “美術室” 三個字,顏料已經(jīng)褪色,“你看門鎖。” 我湊過去,看見門鎖是老式的銅鎖,鎖孔里全是銹,但鎖身卻很干凈,好像最近有人動過。林硯從包里拿出螺絲刀,試著撬了撬鎖芯,沒撬動。“不對勁,” 她皺起眉,“這鎖看起來銹了,但里面好像沒卡住。”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見頭頂傳來 “吱呀” 一聲 —— 是樓板的聲音,好像有人在樓上走。我嚇得趕緊抓住林硯的胳膊,手電筒的光晃得厲害。“別慌,” 林硯的聲音很穩(wěn),她把光柱往上抬,照向樓梯口,“可能是老鼠,舊樓里老鼠多。”
可那聲音又響了一下,這次更近了,像是有人踩著樓梯往下走,一步一步,很慢。林硯把我往身后拉了拉,從包里掏出一把美工刀,握在手里。“我們先躲起來。” 她拉著我鉆進旁邊的一間教室,輕輕關上門。
教室里堆滿了舊桌椅,桌面坑坑洼洼,抽屜里塞滿了廢紙。我們躲在最后一排的桌子后面,屏住呼吸。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停在了美術室門口。我聽見 “咔噠” 一聲,像是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然后是門鎖打開的 “吱呀” 聲。
過了大概兩分鐘,腳步聲又響了起來,慢慢往樓梯口走,最后消失了。林硯先探出頭,確認外面沒人,才拉著我出來。“美術室的門開了。” 她走過去,推開美術室的門,手電筒的光掃過里面。
美術室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個畫架倒在地上,畫布上蒙著厚厚的灰。墻角有一個舊書柜,玻璃門碎了一半,里面的畫冊散落在地上。林硯的光停在墻上 —— 那里掛著十幾個空畫框,大小不一,都蒙著灰,其中一個畫框的尺寸比其他的大,框邊還殘留著一點金色的顏料,像是曾經(jīng)掛過一幅很重要的畫。
“周曼君說的《青雨秋景》,應該就是掛在這里的。” 林硯走過去,摸了摸那個大畫框,手指上沾了一層灰。我在旁邊的地上撿東西 —— 是一張被撕碎的照片,只剩下一半,上面能看見一個穿校服的女生,手里拿著畫筆,背景是舊樓的窗戶。照片的邊緣有字,模糊不清,但能認出 “1985.11” 的字樣。
“林硯,你看這個。” 我把照片遞過去。林硯接過,用手電筒照著看了半天,突然睜大眼睛:“這是周曼君!筆記本里夾著的梧桐葉,和她衣服上別著的葉子一樣。” 她把照片放進錢包里,“我們得趕緊走,剛才那個人可能還會回來。”
我們沒再多待,順著原路往墻洞走。路過樓梯口的時候,我又聽見了 “吱呀” 聲,這次是從三樓傳來的,像是有人在翻東西。林硯拉著我加快腳步,鉆出墻洞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我看著窗外的路燈,心里還在跳。林硯把那半張照片拿出來,反復看:“剛才那個人,肯定也在找東西。他有美術室的鑰匙,說不定和李老師的失蹤有關。” 我看著她的側(cè)臉,突然覺得,這場探險已經(jīng)不是 “找秘密” 那么簡單了 —— 我們好像闖進了一個別人也在盯著的局里,而那個局的中心,就是舊樓里的那幅消失的畫。
周末的市圖書館里人不多,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灑在書架上,灰塵在光里跳舞。我和林硯坐在角落的桌子前,面前攤著一堆青雨中學的舊校史資料 —— 有 1980 年代的校報、畢業(yè)生名冊,還有教育局存檔的學校檔案復印件。
“你看這份 1985 年 12 月的校報,” 林硯指著一張泛黃的紙,“第三版有個短訊,說‘我校美術教師李硯秋同志因個人原因離職,特此通知’。但我奶奶說,李老師是 1985 年 11 月失蹤的,學校 12 月才發(fā)通知,這中間隔了一個月。”
我湊過去看,短訊下面沒有署名,只有一個小小的 “校辦” 印章。旁邊還有一篇關于 “校園安全” 的文章,提到 “近期請勿靠近舊教學樓三樓,因施工維修,暫不開放”。“施工維修?” 我皺起眉,“我們上周去的時候,三樓根本沒有施工的痕跡,只有灰塵。”
林硯又拿出一本畢業(yè)生名冊,翻到 1985 屆:“周曼君的名字在這里,備注欄寫著‘1985 年 11 月退學’。你看她的班級,高二(2)班,和李老師教的班級一樣。” 她又翻到教師名冊,李硯秋的名字下面寫著 “1983 年 9 月入職,1985 年 12 月離職”,籍貫、學歷都有,卻沒有家庭住址 —— 像是被人故意刪掉了。
“我去問過圖書館的管理員,” 林硯喝了一口水,“她說 1985 年的青雨中學校史資料少了一部分,尤其是 11 月到 12 月的,好像被人借走了,一直沒還。” 她從包里拿出手機,打開一張照片,“這是我奶奶給我的,李老師失蹤前寫的信,你看最后一句。”
信紙上的字跡和筆記本里的周曼君不一樣,更有力,卻帶著點潦草:“…… 那幅畫不能落在別人手里,它藏著青雨的‘根’,我得把它鎖在‘該在的地方’。曼君太好奇了,我怕她會找過來,你要是看見她,讓她別再查了。”
“‘該在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我問。林硯搖了搖頭:“不知道,但肯定和舊樓有關。周曼君的筆記本里提到過‘地下室’,說‘李老師總在晚上去地下室,鎖著門,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們又查了一下舊樓的建筑圖紙 ——1952 年的圖紙上,舊樓確實有個地下室,入口在一樓樓梯間的下面,標注著 “倉庫”。但 1986 年的圖紙上,地下室的入口被刪掉了,改成了 “墻體”。“也就是說,1986 年之后,地下室被封了。” 林硯指著圖紙上的改動痕跡,“李老師失蹤是在 1985 年 11 月,地下室被封是在 1986 年,這之間肯定有關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