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蹲在大理古城人民路的舊貨攤前,指尖拂過一只深褐色的榆木茶箱。箱體裂著細(xì)密的紋路,銅扣上綠銹斑駁,卻在箱角刻著半朵殘缺的紫菀花 —— 這朵花,和她祖母臨終前塞給她的那枚銀簪上的紋樣,一模一樣。
“姑娘,這箱子是老馬家傳下來的,據(jù)說祖上是走茶馬古道的趕馬人。” 攤主是個穿白族扎染圍裙的老太太,手里搖著蒲扇,“要不是家里孫子急著湊學(xué)費(fèi),我可舍不得賣。”
林硯的心猛地一跳。她是中央民族大學(xué)歷史系研究生,畢業(yè)論文選題正是 “茶馬古道女性參與者口述史”,可查了大半年文獻(xiàn),能找到的女性記錄寥寥無幾。祖母生前總說 “你曾祖母是從古道上走下來的”,卻從不愿多提細(xì)節(jié),只留下那枚刻著紫菀花的銀簪,和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紫色影子跟著,就不會丟。”
“這箱子我要了。” 林硯掏出錢包,沒還價。老太太喜出望外,又從里屋翻出一張疊得發(fā)黃的棉紙地圖:“這個也給你吧,跟箱子是一套的,上面的字我看不懂,留著也沒用。”
回到客棧,林硯把地圖鋪在八仙桌上。圖紙邊緣磨損嚴(yán)重,用毛筆標(biāo)注的路線從大理出發(fā),經(jīng)沙溪、劍川、麗江、中甸(今香格里拉),一直延伸到德欽梅里雪山腳下,每一個驛站旁都畫著小小的符號 —— 有的是馬蹄,有的是茶簍,還有三個地方,畫著和茶箱、銀簪上一樣的紫菀花。
夜里,林硯被窗外的風(fēng)聲驚醒。古城的風(fēng)裹著雨絲,敲得木窗欞 “吱呀” 響,恍惚間,她好像看見窗紙上映著一道紫色的影子:纖瘦的身形,梳著雙環(huán)髻,手里似乎還提著一盞馬燈,影子在雨霧里飄了一下,又忽然消失了。
她猛地坐起身,拉開窗簾,窗外只有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和遠(yuǎn)處酒吧街隱約的歌聲。“是錯覺吧。” 林硯揉了揉眼睛,轉(zhuǎn)身要回床,卻瞥見茶箱的銅扣開了道縫 —— 她明明傍晚就鎖好了。
打開箱子,里面除了一層防潮的油紙,還多了一片曬干的紫菀花瓣。花瓣壓得平整,像是剛放進(jìn)去不久,帶著淡淡的草木香。林硯攥著花瓣,忽然想起祖母的話:“紫色影子跟著,就不會丟。”
第二天一早,林硯去了大理博物館。負(fù)責(zé)茶馬古道展區(qū)的老研究員周教授,看到茶箱和地圖時,眼鏡都滑到了鼻尖上:“這是‘林家?guī)汀臉?biāo)記!”
“林家?guī)停俊?/p>
“民國初年最有名的女馬幫,領(lǐng)頭的叫林月,據(jù)說每次走貨都穿紫色馬褂,馬隊(duì)里的女人們也都帶紫飾,人送外號‘紫衣幫’。” 周教授翻出一本泛黃的《滇西馬幫志》,指著其中一頁,“可惜啊,民國二十六年(1937 年),她們從印度馱茶回來,在梅里雪山腳下遇到雪崩,整支馬隊(duì)都沒了消息,連尸骨都沒找到。”
林硯的手頓住了 —— 林月,不就是她曾祖母的名字?
“周教授,您知道她們?yōu)槭裁匆呙防镅┥侥菞l線嗎?常規(guī)路線不是走怒江峽谷嗎?”
周教授搖搖頭:“沒人知道。那時候抗日戰(zhàn)爭剛爆發(fā),聽說她們馱的不只是茶,還有些‘要緊東西’,具體是什么,文獻(xiàn)里沒記載。”
走出博物館,林硯站在洱海邊,手里攥著那片紫菀花瓣。風(fēng)從湖面吹過來,帶著茶的清香,遠(yuǎn)處的蒼山云霧繚繞,像極了茶馬古道上的瘴氣。她忽然下定決心:沿著地圖走,找到曾祖母的故事,還有那道紫色的影子。
從大理到沙溪,要走兩個小時的盤山公路。車子鉆進(jìn)無量山的深處,路邊的植被從青翠的茶樹,變成了高大的冷杉,空氣里的濕氣也重了起來。林硯望著窗外,地圖上第一個畫著紫菀花的驛站,就在沙溪古鎮(zhèn)。
沙溪比大理安靜得多。古鎮(zhèn)被黑惠河環(huán)繞,一座石拱橋橫跨河面,橋欄上刻著 “玉津橋” 三個大字,橋洞下的水流潺潺,帶著山間的涼意。林硯沿著石板路往里走,路邊的老房子大多是土木結(jié)構(gòu),屋檐下掛著玉米和干辣椒,偶爾能看到穿著藏藍(lán)色圍裙的婦女,坐在門口紡羊毛。
她按照地圖上的標(biāo)記,找到了一家叫 “馬幫客棧” 的小店。客棧的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納西族男人,叫阿吉,皮膚黝黑,手臂上留著一道長長的疤痕。“你找‘紫衣幫’的線索?” 阿吉聽林硯說明來意,倒了杯烤茶,“我爺爺當(dāng)年是沙溪的馬幫向?qū)Вf過,民國二十六年,林月的馬隊(duì)在這里歇過腳,還留下了一匹懷孕的母馬。”
“懷孕的母馬?”
“對,” 阿吉喝了口茶,眼神飄向窗外的遠(yuǎn)山,“我爺爺說,那天晚上下著雪,林月穿著紫色的馬褂,站在客棧的院子里,摸著母馬的肚子說‘這孩子要是能生在古道上,也算跟咱們有緣’。第二天一早,馬隊(duì)就走了,往劍川的方向,誰知道再也沒回來。”
林硯掏出地圖,指著沙溪的位置:“您知道她們?yōu)槭裁匆邉Υ▎幔课也橘Y料,從沙溪到中甸,走石鼓鎮(zhèn)更近啊。”
阿吉皺了皺眉:“劍川那邊有石寶山,山里有個石窟,據(jù)說藏著茶馬古道的‘路引’—— 沒有路引,過不了梅里雪山的埡口。我爺爺說,林月的馬隊(duì)里,有個白族老阿媽,是石寶山石窟的守窟人,她們?nèi)Υǎ褪菫榱苏衣芬!?/p>
當(dāng)天下午,阿吉帶著林硯去了石寶山。石窟藏在石寶山的半山腰,沿著石階往上走,路邊的巖石上刻著許多佛像,有的已經(jīng)風(fēng)化,只剩下模糊的輪廓。最里面的一個石窟里,供奉著一尊騎馬的女性雕像,雕像的衣服上刻著紫菀花的紋樣,手里握著一卷羊皮紙。
“這就是‘紫衣幫’的路引像。” 阿吉指著雕像,“我爺爺說,守窟人會把路引藏在雕像的底座里,只有‘紫衣人’才能取出來。”
林硯蹲下身,仔細(xì)觀察雕像的底座。底座上有一道細(xì)小的縫隙,她試著用銀簪的尖兒往里撬,縫隙慢慢變大,里面果然藏著一卷發(fā)黃的羊皮紙。羊皮紙上用藏文和漢文兩種文字寫著,過梅里雪山埡口的時間,必須是 “雪停風(fēng)靜,星子出齊”,還要帶著 “三樣?xùn)|西”:一餅百年的普洱茶,一盞馬幫的銅燈,還有一束新鮮的紫菀花。
“紫菀花……” 林硯喃喃自語,忽然想起茶箱里的那片干花瓣,還有夜里看到的紫色影子。
就在這時,石窟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林硯和阿吉對視一眼,趕緊把羊皮紙收起來,躲到雕像的后面。進(jìn)來的是三個男人,穿著沖鋒衣,背著登山包,手里拿著洛陽鏟,看樣子是來盜掘文物的。
“就是這里,我查過資料,石寶山石窟里有馬幫留下的寶貝。” 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說,聲音里帶著急切。
“動作快點(diǎn),天黑前要下山。” 另一個男人說著,從包里掏出錘子,就要往雕像上砸。
林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剛想站起來阻止,卻忽然看到一道紫色的影子,從石窟的門口飄了進(jìn)來。影子落在那三個男人的身后,像是一陣風(fēng),吹得他們手里的工具 “哐當(dāng)” 一聲掉在地上。
“誰?!” 戴墨鏡的男人轉(zhuǎn)過身,手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影子沒有說話,只是往石窟的深處飄去。三個男人對視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過去。林硯和阿吉趁機(jī)從雕像后面出來,悄悄往石窟外跑。
跑到石階下,林硯回頭看了一眼。石窟的門口,那道紫色的影子又出現(xiàn)了,像是在朝她揮手。她忽然覺得,那道影子不是鬼,而是在保護(hù)她,保護(hù)茶馬古道的秘密。
回到沙溪,阿吉把林硯送到客棧門口:“明天我陪你去劍川吧,那邊的山路不好走,我熟。” 林硯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暖暖的。她知道,接下來的路,不會只有她一個人走,還有阿吉,還有那道紫色的影子。
劍川比沙溪更冷。車子駛進(jìn)劍川壩子,路邊的田野里種著青稞,遠(yuǎn)處的石寶山在云霧里若隱若現(xiàn)。林硯和阿吉沿著公路往石寶山走,路邊的岔路口,立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 “石寶山石窟 —— 國家級文物保護(hù)單位”。
他們剛走到石窟的門口,就看到一個穿著白族服飾的老太太,坐在門口的石凳上,手里拿著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詞。老太太的頭發(fā)花白,臉上布滿了皺紋,眼睛卻很亮,像是能看透人心。
“你們是來找‘紫衣幫’的吧?” 老太太看到林硯,站起身,聲音沙啞卻有力。
林硯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我是石寶山石窟的守窟人,姓段。” 老太太笑了笑,露出一口假牙,“我奶奶就是當(dāng)年跟林月走茶馬古道的白族老阿媽,她走之前,把守窟的責(zé)任交給了我。”
段老太太把他們領(lǐng)進(jìn)石窟旁邊的一間小木屋。木屋不大,里面擺著一張木板床,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銅燈,燈身上刻著紫菀花的紋樣 —— 和林硯茶箱上的銅扣,一模一樣。
“這盞燈,是林月留給我奶奶的。” 段老太太拿起銅燈,輕輕擦了擦燈身上的灰塵,“我奶奶說,林月的馬隊(duì)里,有十二個女人,都是從各地逃荒來的,有的是寡婦,有的是被家里賣了的姑娘,林月把她們聚在一起,組成了‘紫衣幫’,靠走茶馬古道謀生。”
“她們?yōu)槭裁匆斑@么大的風(fēng)險,走梅里雪山?” 林硯問。
段老太太嘆了口氣,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木箱子,里面放著一疊泛黃的書信。“這些是林月寫給我奶奶的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林硯拿起一封信,信紙已經(jīng)脆得快要碎了,上面的字跡卻很工整:“…… 日軍封鎖了滇緬公路,昆明的醫(yī)院缺藥,我跟印度的商人談好,馱一批盤尼西林(青霉素)回來,走茶馬古道,從梅里雪山過,能避開日軍的檢查站……”
原來,曾祖母當(dāng)年走梅里雪山,不是為了運(yùn)茶,而是為了運(yùn)救命的藥品!林硯的眼睛濕潤了,她仿佛能看到,在漫天的風(fēng)雪里,曾祖母穿著紫色的馬褂,帶著十二個女人,牽著馱滿藥品的馬隊(duì),一步步往雪山深處走。
“我奶奶說,林月的馬隊(duì)里,有個年輕的姑娘,是她的侄女,叫阿紫,才十六歲,跟著馬隊(duì)學(xué)趕馬。” 段老太太繼續(xù)說,“她們走的前一天,阿紫在石窟里摘了一束紫菀花,插在銅燈的燈座上,說‘等我們回來,這花要是還開著,就說明我們平安了’。”
林硯想起地圖上劍川的位置,畫著紫菀花的符號,原來那是阿紫插的花。她掏出那片干花瓣,遞給段老太太:“您看,這個是不是當(dāng)年阿紫摘的花?”
段老太太接過花瓣,放在鼻尖聞了聞,眼眶紅了:“是,紫菀花的香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奶奶守著這盞銅燈,等了一輩子,直到去世,都沒等到她們回來。”
當(dāng)天晚上,林硯住在段老太太的小木屋里。夜里,她又聽到了馬蹄聲 —— 不是幻覺,是從石窟的方向傳來的,“嗒嗒嗒”,像是有一支馬隊(duì),正從古道上走來。她起身走到門口,看到那道紫色的影子,站在石窟的臺階上,手里提著那盞銅燈,燈芯亮著微弱的光,影子的身邊,似乎還跟著一個年輕的姑娘,梳著雙環(huán)髻,手里拿著一束紫菀花。
“阿紫?” 林硯輕聲喊了一句。
紫色的影子轉(zhuǎn)過頭,朝她笑了笑,然后牽著年輕姑娘的手,慢慢消失在夜色里。馬蹄聲也漸漸遠(yuǎn)了,只剩下山間的風(fēng)聲,和遠(yuǎn)處偶爾傳來的狼嚎。
林硯回到屋里,把段老太太給的書信,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茶箱里。她知道,接下來的路,要去麗江,地圖上第二個畫著紫菀花的驛站,在麗江古城的獅子山腳下。那里,或許藏著更多關(guān)于曾祖母,還有 “紫衣幫” 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