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的指尖在電腦鍵盤上懸停了整整三分鐘,屏幕上那篇《老龍脊秘境初探》的特稿結尾依舊空白。窗外的梧桐葉被秋風卷著掠過玻璃,像極了那天在森林里纏住他腳踝的藤蔓。
桌角的銅扣與銅錢被他用紅繩系在一起,成了個奇怪的掛墜。編輯部的小姑娘們打趣說是復古風,只有林硯知道,那枚龍紋銅扣在陰雨天會滲出細密的水珠,而那枚銅錢內側的紋路,總在午夜時分泛著淡淡的青光。
“叮鈴 ——”
老式撥號電話的鈴聲驚得他手腕一抖,咖啡灑在稿紙上暈開褐色的云。電話那頭是個嘶啞的女聲,背景里夾雜著斷斷續續的電流聲:“林先生嗎?這里是老龍脊鎮郵局,有您的包裹,地址寫的是護林站轉……”
包裹在三天后抵達。牛皮紙信封上蓋著七個不同郵局的郵戳,最里面是塊巴掌大的青銅符牌,沉甸甸的,表面刻著與銅錢內側相同的云紋。符牌邊緣有處新鮮的缺口,像是剛被人硬生生掰下來的。
隨符牌寄來的還有半張泛黃的信紙,字跡娟秀卻透著慌亂:“陰兵過界,血月當空。沈家守山人沈青嵐泣告,老龍脊深處的鎮魂樁……” 后面的字跡被水漬暈染,只剩下 “七月半” 三個字還能辨認。
林硯捏著符牌的手心沁出冷汗。他猛地拉開抽屜,翻出那本從護林站借的《湘西地方志》。在泛黃的紙頁里,果然找到了關于鎮魂樁的記載:“明洪武年間,征南將軍馮勝在此鏖戰百日,尸積成山。后立七座鎮魂樁鎮之,樁下皆埋青銅符牌,以防陰兵踏破陰陽。”
銅扣突然變得冰涼,林硯抬頭時,正看見玻璃窗上凝結出奇怪的水霧圖案 —— 七根石柱呈北斗狀排列,最南端的那根正在崩裂。
當晚暴雨傾盆,林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抓起桌上的登山杖,透過貓眼看見個渾身濕透的姑娘,蓑衣下露出半截繡著云紋的衣角,懷里緊緊抱著個用油布裹著的長條形物件。
“林先生,求您救救老龍脊。” 姑娘的聲音帶著哭腔,蓑衣帽檐滴落的水珠在腳墊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我是沈青嵐。”
她解開油布的瞬間,林硯聞到了熟悉的腐殖土氣息。那是塊斷裂的青石板,斷面處殘留著新鮮的鑿痕,上面陰刻的北斗七星圖案中,代表天樞星的位置正好缺了一角,形狀與那枚青銅符牌嚴絲合縫。
“三天前,鎮南樁被人挖了。” 沈青嵐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爺爺守了一輩子山,昨天去查看時…… 只找到這個。” 她從懷里掏出個染血的荷包,里面裝著半枚玉佩,裂痕正好穿過雕刻的龍紋。
林硯突然想起護林站老王說過的話:“沈家人祖祖輩輩住在老龍脊,說是當年馮勝部下的后裔,負責看管那些鎮魂樁。”
銅扣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像是在呼應石板上的紋路。林硯看著沈青嵐通紅的眼睛,突然意識到那篇沒寫完的特稿,或許才剛剛開始。
進山的第三天,林硯在沈青嵐的帶領下找到了第一座鎮魂樁。
青灰色的石柱半掩在藤蔓里,頂端的石獸頭顱已被劈斷,殘存的脖頸處刻著模糊的 “天璇” 二字。沈青嵐用隨身攜帶的桃木劍撥開叢生的鬼針草,露出柱底深陷的凹槽:“這里本該嵌著符牌。”
林硯蹲下身,指尖撫過凹槽邊緣的刻痕。那些紋路比符牌上的更復雜,隱約能辨認出是某種陣法。他突然注意到石柱根部有圈新鮮的泥土,像是最近被人翻動過。
“小心!” 沈青嵐猛地拽住他的胳膊。
林硯回頭的瞬間,看見泥土里鉆出數條暗褐色的蛇,鱗片在斑駁的日光下泛著金屬光澤。它們沒有攻擊,只是盤成圈,首尾相接形成個詭異的圓環,將鎮魂樁圍在中央。
“是守山蛇。” 沈青嵐的聲音有些發顫,“爺爺說它們是鎮魂樁的守護者,只有樁體受損時才會現身。”
蛇群突然躁動起來,紛紛豎起信子對著西北方向吐動。林硯順著它們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見濃霧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翻滾而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陰兵要來了。” 沈青嵐迅速從背包里掏出個陶罐,倒出黑色的粉末在兩人周圍撒了圈,“這是爺爺調的朱砂混雄黃酒,能暫時隱去生人氣味。”
霧氣漫過腳踝時,林硯聽見了熟悉的號角聲。這次比上次更近,仿佛就在耳邊吹奏。他屏住呼吸,看見青石板古道再次浮現,只是這次的路面上積著沒過腳背的黑水,水面漂浮著腐爛的草席和銹蝕的甲片。
走在最前面的將領依舊騎著黑馬,只是鎧甲上多了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腰間懸掛的長劍正在滴血。當他經過鎮魂樁時,馬頭突然高高揚起,前蹄在水面上踏出巨大的漣漪。
“少了一塊。” 低沉的聲音穿透濃霧,林硯驚訝地發現這次能看清將領頭盔下的面容 —— 那是張年輕的臉,左眼處有道猙獰的刀疤,瞳孔是死寂的灰白色。
沈青嵐死死捂住嘴才沒叫出聲。林硯注意到她握著桃木劍的手在顫抖,指縫間露出的手腕上,有塊與那半枚玉佩紋路相合的印記。
陰兵隊伍經過時,林硯數了數人數。不多不少,正好三百六十七人。他們的鎧甲縫隙里長出了黑色的菌類,每走一步,就有幾片菌蓋簌簌掉落,在黑水中漾開細小的波紋。
隊伍末尾跟著個奇怪的身影。那是個背著巨大竹簍的老者,佝僂著背,簍子里裝著些看不清的物件,發出叮叮當當的碰撞聲。當他經過守山蛇圍成的圓環時,突然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
林硯的心臟驟然停跳 —— 那是護林站的老王。
老者抬起頭,露出與老王一模一樣的臉,只是眼睛里沒有絲毫神采。他從竹簍里掏出個青銅鈴鐺,輕輕搖晃起來。詭異的是,鈴聲并沒有擴散,反而像是被濃霧吸收,只在極小的范圍內回蕩。
隨著鈴聲響起,守山蛇紛紛蜷縮成球,沉入黑色的水中。老者咧開嘴笑了,露出兩排漆黑的牙齒。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林硯藏身的方向,然后慢悠悠地轉身,跟著陰兵隊伍走進了濃霧深處。
直到霧氣散盡,沈青嵐才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那不是老王…… 是陰差借了他的模樣。爺爺說過,當守山人家族有人離世,陰差就會化作他們的樣子來引路。”
林硯低頭看向地面,黑色的水跡正在迅速消退,只留下些閃爍的磷光。他突然注意到沈青嵐撒的黑色粉末圈上,有個模糊的腳印,形狀與陰兵的戰靴完全一致。
“我們被發現了。” 林硯的聲音有些干澀。
沈青嵐卻搖了搖頭,指著鎮魂樁斷裂的石獸脖頸:“他們在提醒我們。” 那里不知何時多了道新刻的痕跡,像是用指甲劃出的 “七” 字。
第七座鎮魂樁藏在瀑布后的溶洞里。
林硯跟著沈青嵐穿過水簾時,水珠打在頭盔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們穿著從沈家老宅翻出的舊式潛水服,橡膠靴踩在濕滑的巖石上,發出 “咯吱” 的摩擦聲。
溶洞深處泛著幽藍的光,那是某種發光苔蘚在巖壁上形成的熒光帶。沈青嵐用特制的火把照亮前方,火焰呈現出詭異的綠色,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就在前面。” 沈青嵐的聲音在溶洞里回蕩,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硯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溶洞中央立著根通體漆黑的石柱,與其他六座不同,這座鎮魂樁上沒有任何刻字,柱體光滑得像被打磨過。最奇怪的是,它周圍的水面上漂浮著無數白色的花朵,花瓣在綠光下泛著磷光。
“是水晶蘭。” 沈青嵐解釋道,“只在有腐殖土的地方生長,爺爺說它們是陰陽交界處的引路花。”
林硯注意到水面上沒有倒影。他試探著伸出手,指尖穿過自己的影子時,沒有感受到任何阻礙。
“小心腳下。” 沈青嵐突然拉住他。
林硯低頭,看見水下沉著數百具骸骨,彼此交疊纏繞,形成通往鎮魂樁的天然階梯。這些骸骨的指骨都異常修長,指節處有明顯的磨損痕跡,像是常年握著什么東西。
“是當年馮勝的部下。” 沈青嵐的聲音有些哽咽,“沈家祖訓記載,他們自愿殉葬,用血肉滋養鎮魂樁。”
當他們踏上骸骨階梯時,林硯聽見了細微的碎裂聲。他低頭發現,那些骸骨在腳下正在化作灰白色的粉末,空氣中彌漫開類似骨灰的味道。
鎮魂樁前的水面上,漂浮著塊完整的青銅符牌,正好與林硯手中的那塊拼成圓形。符牌中央的凹槽里,嵌著半枚與沈青嵐玉佩紋路相合的龍形玉玨。
“原來七塊符牌合起來才是完整的鎮魂印。” 沈青嵐掏出懷中的玉佩,當兩半玉玨拼在一起時,突然爆發出刺眼的紅光。
紅光穿透溶洞,在巖壁上投射出奇怪的圖案 —— 那是幅戰爭壁畫,描繪著身披鎧甲的士兵與面目模糊的敵人廝殺的場景。最末端的畫面里,位獨眼將領正將七枚符牌嵌入石柱,周圍跪著無數士兵,他們的脖頸處都有道相同的刀疤。
“是馮勝。” 林硯指著壁畫上的將領,“史書記載他在征南戰役中被流矢射瞎左眼。”
沈青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指尖冰涼:“你看那些士兵的腰帶。”
林硯湊近細看,壁畫上士兵的腰帶上都掛著個小小的銅扣,龍紋樣式與他口袋里的那個分毫不差。
就在這時,溶洞開始劇烈搖晃。頭頂的鐘乳石不斷墜落,砸在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水花。林硯轉身想拉沈青嵐離開,卻發現她的雙腳已經陷入骸骨堆里,那些灰白色的粉末正在順著她的腳踝向上攀爬。
“別管我!” 沈青嵐將拼合的玉玨塞進他手里,“把符牌嵌回去!今天是七月半,血月升起時,陰兵就會踏破陰陽!”
林硯看著她被粉末覆蓋的小腿,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掏出那枚青銅符牌,用力嵌入鎮魂樁的凹槽。七塊符牌合璧的瞬間,發出低沉的嗡鳴,在溶洞里形成無形的沖擊波。
水面上的水晶蘭突然全部轉向同一個方向,花瓣層層展開,露出里面細小的金色花蕊。林硯順著它們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見瀑布的水幕正在倒流,露出后面漆黑的洞口,里面隱約傳來整齊的腳步聲。
血月的光芒穿透溶洞頂端的縫隙,在鎮魂樁上投射出詭異的紅光。林硯看見沈青嵐的身體正在變得透明,她的臉上卻帶著釋然的微笑:“爺爺說,每代沈家子孫都要獻祭一人,才能重新激活鎮魂印。”
她的身影徹底消散前,林硯聽見了熟悉的號角聲。這次不再是虛無的回響,而是真實的吹奏,帶著蒼涼的悲壯。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霧氣時,林硯獨自走出了老龍脊。他的背包里裝著拼合完整的鎮魂印,腰間掛著那個龍紋銅扣。護林站的老王正在門口抽煙,看見他時露出驚訝的表情:“小林?你不是三天前就下山了嗎?”
林硯摸了摸口袋里的銅扣,它此刻溫暖得像塊烙鐵。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不知何時多了道淺淺的疤痕,形狀與壁畫上士兵脖頸處的刀疤一模一樣。
編輯部的電話再次響起時,林硯正在修改那篇特稿的結尾。他看著屏幕上的文字,突然想起沈青嵐最后的話:“其實陰兵借道,不是為了踏破陰陽,而是在守護什么。”
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一片,在稿紙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極了鎮魂樁上那些神秘的紋路。林硯拿起筆,在結尾處添了一句:“有些守護,需要用永恒的孤獨來交換。”
銅扣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內側的云紋仿佛活了過來,緩緩流轉成北斗七星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