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碗擱在幾上,藥湯渾濁,浮著一層油膜。楚星雨沒喝,也沒動,只是閉著眼,呼吸綿長,像是又昏睡過去。可耳廓微動,聽著門外每一聲腳步的遠(yuǎn)近。
他知道,這平靜撐不了多久。
果然,不到半柱香,門被粗暴推開,兩名家丁大步進(jìn)來,腰間佩刀磕在門框上發(fā)出悶響。為首那人掃了一眼床上的人,皺眉:“還躺著?二老爺傳令,晨會即刻召開,廢少爺也得去,別讓我們動手拖。”
另一人冷笑接話:“拖就拖了,反正也動不了幾下,省得臟了祖祠的地。”
楚星雨緩緩睜眼,目光渙散,像是剛從昏沉中掙出。他撐起半邊身子,手臂顫抖,額角滲出細(xì)汗,仿佛這簡單的動作已耗盡力氣。他沒說話,任由兩人架起他雙臂,將他從塌陷的床板上拽起。
外衫破舊,袖口磨出毛邊,腰帶歪斜。他腳底虛浮,幾乎全靠兩人支撐,一步步挪出這間偏院。晨風(fēng)撲面,吹得他肩頭一顫,像是隨時會倒。
可就在轉(zhuǎn)過回廊拐角時,他借著墻影遮掩,右手猛地掐進(jìn)左掌心。痛感如針,直刺神經(jīng)。他咬住后槽牙,喉結(jié)滾動,把那股翻涌的怒意死死壓下。
低頭,是為了抬頭。
他記住了這兩個家丁的臉。一個左耳缺了半片,說話帶鼻音;另一個眉心有疤,手勁大。他們不是主子,卻是刀鋒前的鞘。
宗祠前庭已聚了三十多人,楚家直系子弟列于兩側(cè),年長者居前,少年立后。青石地面打磨平整,中央立著一尊青銅香爐,爐中青煙筆直升起。族老們端坐高臺,閉目養(yǎng)神,仿佛今日不過例行議事。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場會,是沖著一個人來的。
楚星雨被架到庭中空地,雙腳落地時踉蹌了一下,幾乎跪倒。他扶住石柱,喘息幾聲,頭垂得極低。
高臺上,楚天雄起身。他年近五旬,面容威嚴(yán),一身深紫長袍繡著暗金云紋,腰間玉佩刻著楚家徽記——三爪裂云獸。他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庭中那道搖搖欲墜的身影上,冷聲道:“楚天殤,站出來。”
楚星雨沒動,像是沒聽見。
“聾了?”楚天雄聲音陡然拔高,“昔日族中天才,十六歲入靈徒六重,風(fēng)光無限。如今呢?三年廢脈,丹田如朽木,連最基礎(chǔ)的引氣都做不到。你可知自己成了什么?”
沒人接話。但竊笑已起,從后排少年中蔓延開來。
“成了笑話。”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低聲接了一句,引得周圍幾人掩嘴。
楚天雄不怒反笑:“不錯,正是笑話。楚家百年清譽(yù),竟被一人拖入泥中。你活著,便是對列祖列宗的羞辱。”
他頓了頓,目光如刀:“即日起,楚天殤禁入藏書閣,不得領(lǐng)取月俸,不得參與族中任何資源分配。若再無長進(jìn),年終祭祖時,將削去嫡系名冊,貶為庶奴。”
話音落,哄笑炸開。
“哎,不如改名叫楚天傷算了,傷了自己,也傷了全族。”那少年又出聲,語氣輕佻。
“就是,靈根斷了就該自絕,還占著屋子浪費(fèi)糧食。”
“聽說昨兒藥都減半了?我看連這半份都該停,反正也活不幾天。”
一句句刺來,楚星雨始終低著頭,呼吸平穩(wěn),像是麻木了。可他的耳朵在動,記下每一個聲音的方位,每一個人的語氣輕重。他在心里列名單——誰笑得最響,誰眼神最冷,誰話里帶刀。
他不急。
這些人,還不值得他現(xiàn)在動手。
就在楚天雄揮手示意散會時,一道身影從側(cè)廊走過。
月瑤。
她穿著月白長裙,腰間玉鈴輕響,發(fā)絲如瀑垂肩,手里捧著一卷文書,似是去執(zhí)事堂報備。她腳步輕盈,本可徑直離去,卻在經(jīng)過宗祠前時,微微一頓。
目光掃過人群,落在楚星雨身上。
那一瞬,她眸光微閃,像是看見什么不該看的東西。她沒笑,也沒避開,只是靜靜看了他一眼,極短,卻清晰。那眼神里沒有嘲諷,沒有憐憫,只有一絲……不忍。
她輕輕搖了搖頭,隨即轉(zhuǎn)身離去,鈴聲漸遠(yuǎn)。
楚星雨垂著眼,沒追她的背影,可那道目光像是一根細(xì)線,輕輕拉了他一下,讓他沒徹底沉下去。
他知道,這世上還有人沒把他當(dāng)死狗。
但他不需要同情。
他需要的是力量。
是能撕開這層層壓迫的力量。
是能讓所有今日笑他之人,跪著仰望他的力量。
就在這時,一只空藥碗從人群中飛出,砸在他腳邊,碎成幾片。褐色藥漬濺上他破舊的褲腳。
“賞你的!”那少年得意地喊,“別死在祠前,臟了祖宗的地!”
全場哄笑更甚。
楚星雨緩緩彎腰。
動作遲緩,像是用盡全身力氣。他蹲下,手指顫抖著,一片一片撿起碎瓷。掌心被劃開一道口子,血滲出來,混著藥渣,黏在指尖。
他沒擦,也沒松手。
而是將那些碎片,一點(diǎn)點(diǎn)攏進(jìn)掌心,攥緊。
指節(jié)因用力而繃起,血從指縫滴落,在青石上砸出幾點(diǎn)暗紅。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看著血與藥渣混在一起,忽然想起昨夜在破床上立下的誓——
我要活。
要變強(qiáng)。
若這天不容我,我便逆天而行。
若這族不認(rèn)我,我便踏碎楚家門楣。
我不靠天,不靠地,不靠奇跡。
我只靠自己。
現(xiàn)在,他還在等。
等身體恢復(fù)一絲力氣,等摸清家族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等找到那條別人看不見的縫。
他可以低頭。
但絕不會停。
他緩緩站直,捧著那堆碎瓷,像捧著一份祭品。頭仍低著,背仍微弓,像個徹底認(rèn)命的廢人。
可就在他轉(zhuǎn)身欲走時,身后傳來楚天雄的最后一句:“滾回去,別再讓我看見你。”
他沒回頭,腳步虛浮地邁出宗祠前庭。
穿過回廊,轉(zhuǎn)入偏院小徑,直到拐過最后一道墻角,確認(rèn)無人跟隨,他才停下。
右手猛地收緊。
碎瓷深深嵌入皮肉,血順著掌心流下,滴在腳邊的石板上。
他低頭看著那灘血,忽然笑了。
很輕,幾乎無聲。
然后,他松開手,任由碎瓷與血渣落在地上。
轉(zhuǎn)身,走進(jìn)屋,關(guān)上門。
屋里依舊昏暗,黑瓷碗還在幾上,藥湯未動。書架歪斜,竹簡殘破。一切如舊。
可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變了。
他不再是那個等死的楚天殤。
也不是剛醒時茫然無措的楚星雨。
他是楚星雨,清醒地活著,清醒地忍,清醒地等。
他走到床邊,緩緩坐下,從袖中摸出一塊布,默默包扎手掌的傷口。動作熟練,不帶一絲慌亂。
窗外,日頭漸高。
屋內(nèi),他閉目調(diào)息,呼吸綿長,看似在養(yǎng)神,實(shí)則在一遍遍推演——
楚天雄為何如此急切打壓他?是怕他恢復(fù)?還是另有所圖?
族中資源如何分配?藏書閣禁入,意味著斷絕知識來源,但他記得那半卷竹簡上,有段模糊的經(jīng)脈圖,像是某種古法引氣術(shù)的殘篇。
月俸雖斷,但每月初一,族中會向所有嫡系發(fā)放基礎(chǔ)丹藥,名為“養(yǎng)元散”,雖低級,卻能溫養(yǎng)經(jīng)脈。若能拿到一份,或許能緩解身體虛弱。
還有那些嘲笑他的少年——他們背后,是誰在縱容?是楚天雄的授意,還是族中風(fēng)氣使然?
他不急著找答案。
他知道,現(xiàn)在最危險的,不是虛弱,不是羞辱,而是暴露。
一旦被人察覺他神志清醒,意圖翻身,立刻會引來更狠的打壓,甚至暗殺。
他必須繼續(xù)裝。
裝到他們徹底放松警惕。
裝到他能一擊致命。
他睜開眼,目光冷如寒鐵。
然后,他起身,走到書架前,取下那卷殘破竹簡,輕輕拂去灰塵,攤在膝上。
一頁頁看。
一字字記。
窗外傳來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他立刻換上麻木神情,呼吸變得微弱,頭微微垂下,像又陷入昏沉。
門被推開,一名仆從探頭看了看,見他不動,冷哼一聲,轉(zhuǎn)身離去。
楚星雨依舊低著頭,手卻緩緩收緊,指甲掐進(jìn)竹簡邊緣。
血從掌心滲出,染紅了焦黑的竹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