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的光吞沒了一切。
預想中仙輪崩碎、道軀硬抗、最終以無上意志引殘存雷劫淬煉己身、踏出那最后半步的場景并未出現。就在萬象天衍輪與混沌劫雷接觸的前一瞬,仙輪核心處,一點細微到幾乎不存、卻與他神魂本源緊密相連的暗痕,毫無征兆地驟然爆發!
那并非天劫之力,而是……一道極其陰寒歹毒,潛伏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詛咒仙?。?/p>
“葬仙咒?!”莫塵心神劇震,瞬間明悟。
是了,萬年前那處上古仙府……那尊看似坐化、實則殘魂不滅的詭異古仙尸骸……他得了最大的好處,卻也終究著了道!此咒潛藏萬載,竟在此刻,在他最關鍵的時刻,發作了!
時機歹毒到了極致。
仙輪運轉陡然一滯,原本圓融無瑕的防御出現了一絲微不足道、在此刻卻足以致命的破綻。
混沌劫雷如同擁有靈智的毀滅巨獸,精準無比地抓住了這一絲破綻,沿著那詛咒爆發的軌跡,轟然灌入!
“呃啊——!”
難以言喻的劇痛自神魂最深處炸開,遠比雷劫撕裂仙軀更甚萬倍!那是道基被強行崩毀、長生仙紋被寸寸磨滅、萬載道行付諸流水的極致絕望。
意識在瞬息間便被無邊的黑暗與破碎感吞沒。
最后殘存的感知里,只有自身苦修而來的浩瀚仙元如決堤般潰散,璀璨仙軀寸寸瓦解,化為最本源的光點,湮滅于狂暴的劫波之中。
萬載苦修,鏡花水月。
……
……
吵。
很吵。
嗡嗡嗡的,像是有幾百只蒼蠅在耳邊盤旋。
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酸餿氣味頑固地鉆入鼻腔,混雜著汗臭、霉味以及某種劣質草藥熬煮后的古怪味道。
身體沉重得像是被無數座大山壓著,每一寸骨骼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痛如同潮水,從四肢百骸深處一陣陣涌來,遠不如仙軀崩毀時那般酷烈,卻更加真切,更加……屈辱。
冰冷、堅硬的觸感從身下傳來,絕非九天云錦,倒像是粗糙的硬木板。
莫塵猛地睜開了眼睛。
入眼是低矮、漆黑的木質屋頂,幾根椽子歪歪扭扭,掛著蛛網,積著厚厚的灰塵。光線昏暗,僅靠著一扇狹小的、糊著臟污油紙的窗戶透入些許天光。
他躺在一張硬得硌人的板床上,身上蓋著一床又薄又硬、散發著濃重霉味和汗臭的破舊棉被。
耳邊那嗡嗡的聲音來源也清楚了——是隔壁傳來的壓低的議論聲,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鄙夷。
“嘖,還沒醒?莫不是真被打死了?”“死了倒干凈!一個三年都摸不到先天門檻的廢物,活著也是浪費宗門米糧!”“嘿嘿,誰讓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敢偷看外門柳師姐練劍?被趙坤師兄撞見,沒當場廢了他算他走運!”“趙坤師兄可是先天境三重的高手,收拾他一個連先天都不是的廢物,還不是隨手一巴掌的事……”“噓…小聲點,萬一他醒了聽見…”“聽見又如何?一個廢物,還能翻天不成?”
莫塵艱難地轉動脖頸,目光掃過這間狹窄、破敗、擠了足足四張板床的陋室。除他之外,空無一人。那些議論聲來自隔壁,以及門外經過的其他人的肆無忌憚。
他緩緩抬起自己的手。
一只少年的手,略顯瘦削,皮膚粗糙,指關節有些粗大,帶著干粗活留下的薄繭。手背上還有幾處新鮮的淤青和小傷口。
這不是他的仙尊道軀。
神念下意識地內沉。
體內……空空如也。唯有丹田深處,殘存著幾縷比頭發絲還要纖細、微弱得幾乎感知不到的氣感,正在艱難地自行流轉,試圖修復著體內不算輕的傷勢。
武者境……九重?不,甚至連九重都不到,大概是八重巔峰,而且氣息虛浮,根基孱弱得可憐。
再感受這具身體的狀態,營養不良,暗傷不少。
記憶的碎片如同冰涼的潮水,轟然涌入他依舊有些刺痛的腦海。
莫塵。青云宗。外門弟子。年齡十六。入宗三年,修為停滯在武者境八重,遲遲無法突破先天境。資質低劣,性格怯懦,常年受人欺辱。因昨日午后,無意間誤入外門女弟子柳依依的清修竹林,被傾慕柳依依的外門弟子、先天境三重的趙坤尋釁,一掌重創,昏死至今……
一幅幅受盡白眼、苦苦掙扎、最終被一掌拍得吐血倒飛的畫面清晰起來。
青云宗…好陌生的名字…似乎…是人間界…東域…一個微不足道的三流小派?他當年橫渡星海、初臨人間界時,似乎隨手點撥過這個宗門某個砍柴樵夫幾句?后來那樵夫好像據此開創了青云宗基業?
而他,莫塵,統御諸天、萬仙來朝的凌霄仙尊,竟在渡劫飛升最關鍵的時刻,遭了暗算,道基崩毀,仙魂湮滅……卻未曾徹底消亡,反而逆著時空長河,一縷殘魂不滅,重生在了這萬載之前、人間界一個同樣名叫莫塵、剛剛被人打死的卑微少年身上?
是了。萬年之前,他尚在微末,于人間界掙扎求存時,確曾加入過一個名叫青云宗的小門派。這正是他仙路的起點,一段早已被他踏入仙域后便遺忘在歲月塵埃里的卑微過往。
竟…回來了?
以這樣一種無比狼狽、屈辱的方式?
短暫的恍惚與難以置信過后,是幾乎將神魂都凍結的冰冷怒火,以及那一絲深藏于仙魂最深處、萬劫不磨的絕對意志!
天劫無情,造化弄人!
但那暗算他的“葬仙咒”……此事,絕不算完!無論那是誰布下的手段,無論其跨越萬古時空有何等目的,他既歸來,此仇必報!
仙尊之怒,伏尸億萬,星海染血!縱然虎落平陽,龍困淺灘,亦非螻蟻可欺!
“趙坤…柳依依…青云宗…”他低聲咀嚼著這幾個名字,聲音沙啞干澀,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隔壁的議論聲還在繼續,甚至愈發囂張。
“醒了又怎樣?趙坤師兄放了話,見他一次打一次!”“趕緊讓他滾出我們丙字柒號房,看著就晦氣!”“對!等他醒了就讓他滾!這屋子我們三人住剛好!”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面不客氣地推開。
一個身材高壯、穿著同樣制式灰色外門弟子服、臉上帶著倨傲神態的青年走了進來,他目光掃過屋內,徑直落在板床上的莫塵身上,見他已經睜眼,臉上立刻露出毫不掩飾的嫌惡。
“莫塵?沒死就好!”青年捂著鼻子,仿佛聞到什么惡臭,“趕緊收拾你的破爛滾蛋!趙坤師兄說了,這丙字柒號房,以后沒你的位置了!倉庫那邊有個堆放雜物的破屋子,你以后就睡那兒!”
這青年名叫張魯,同屋之人,武者境九重,平日便是趙坤的跟班之一,沒少欺辱前身。
莫塵緩緩轉過頭,那雙深邃若星海的眸子,平靜地看向張魯。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沒有了往日的怯懦、閃躲、卑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漠然的、仿佛九天仙神俯視螻蟻般的淡漠。深處,似乎還有一絲未曾完全散去的、令神魂戰栗的毀滅雷光與萬古滄桑。
張魯被這眼神看得莫名一怵,心底陡然竄起一股寒意,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但隨即,一股被廢物嚇退的羞惱感涌上心頭。
他竟被一個廢物用眼神嚇退了?
“你看什么看?!”張魯惱羞成怒,聲音拔高,試圖用音量掩蓋那瞬間的心悸,“廢物東西!聽不懂人話嗎?趕緊給老子滾起來!別臟了這地……”
話未說完。
床上的莫塵動了。
他動作似乎并不快,只是用手支撐著身體,極為艱難地、緩慢地坐起身來。每動一下,骨骼都發出細微的咯吱聲,臉上掠過一絲隱忍的痛苦之色。
但就在他坐起的瞬間,一股無形無質、卻磅礴浩瀚至極的威壓,如同沉寂了萬古的火山,于無聲處驟然彌漫開來!
那并非修為的壓迫,而是凌駕于眾生之上、執掌過寰宇權柄、俯瞰過紀元輪回的仙尊意志,在這一刻,透過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毫無保留地宣泄出了一絲!
雖只一絲,卻已非凡塵!
陋室內的空氣驟然凝固。
溫度仿佛驟降。
隔壁所有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站在門口的張揚,首當其沖。他臉上的兇悍和倨傲瞬間凍結,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咽喉,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無邊的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那是什么眼神?那是什么感覺?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那個任人欺辱的廢物莫塵,而是一尊高踞于九天之上、漠然注視著蒼生湮滅的古老神祇!對方只需一個念頭,便能讓他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呃……咕……”張揚的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咯咯聲,渾身血液都似乎被凍僵,四肢冰冷麻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他想逃,雙腿卻如同灌了鉛,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一股騷臭味悄然彌漫開來,黃色的液體順著他的褲腿流下,滴落在骯臟的地面上。
莫塵甚至未曾看他第二眼。
他只是坐在床沿,微微低著頭,適應著這具孱弱不堪的新身體,感受著那無處不在的疼痛和虛弱,眉頭輕輕蹙起。
太弱了。
比記憶中同時期的自己,還要弱上不少。根基浮夸,暗傷遍布,幾乎是斷送了前路。
麻煩。
他輕輕呼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然后,嘗試著,用那微弱得可憐的內息,按照一門早已被他淘汰在萬載歲月塵埃最底層、名為《基礎鍛體訣》的大路貨色功法,生澀地運轉了一個周天。
功法運轉的剎那,異變陡生!
周遭天地間,那稀薄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靈氣,像是受到了某種無可抗拒的至高牽引,竟主動地、爭先恐后地朝著他匯聚而來,速度遠超常人感應吸納的十倍、百倍!甚至隱隱形成了一個微不可查的細小氣旋!
不僅如此。
在這具身體的四肢百骸、丹田經脈的最深處,那些積年暗傷、淤塞之處,一絲絲精純無比、蘊含著勃勃生機的奇異能量,被悄然引動,滲出,融入那初生的氣流之中。
那是……殘留的、未曾化開的仙元本源?還是……時空回溯帶來的某種奇異饋贈?
氣流所過之處,劇痛迅速緩解,傷勢以肉眼可感的速度開始愈合。那停滯在武者境八重巔峰許久、堅若磐石的瓶頸,竟在這一刻微微松動起來!
莫塵微微一怔,旋即了然。
仙尊意志重歸微末,即便修為盡失,其對天地大道、能量本源的認知與掌控,又豈是凡俗功法所能局限?舉手投足,皆暗合天道。
而這具身體深處殘留的……或許是重生的代價,亦是新生的根基。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向門口那個幾乎嚇癱、失禁的張揚身上。
他的眼神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威嚴。
聲音沙啞,卻字句清晰,如同寒鐵交擊,落入死寂的陋室與隔壁一片死默的耳中。
“滾出去。”
“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