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廳的穹頂懸著三盞水晶燈,冷白的光瀑傾瀉而下,落在林深那幅《雪原》上時,竟像給畫布裹了層薄冰。落槌聲“咚”地砸在空氣里,三百二十萬——這個數(shù)字從拍賣師嘴里滾出來時,前排幾個藏家的指尖輕輕碰了碰,掌聲稀落得像冬日枝頭的殘雪,每一聲都刮在陳跡的耳膜上。他坐在最后一排的陰影里,座椅的皮革涼得滲進褲子,右手食指的指甲早嵌進了掌心的老繭里——那是當年畫《北方系列》時,握著炭筆磨出來的硬疙瘩,此刻卻硌得他心臟發(fā)緊。
二十年前的畫室突然在眼前晃了晃。松節(jié)油的氣味混著師父煙斗里的焦香,老木匠做的畫架上擺著半塊沒削完的炭條,師父枯瘦的手裹著他的手,筆尖在宣紙上掃出第一道墨痕時,老人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藝術(shù)這條路,是蜜里裹著刀子,吃人不見血的。”那時他才十七歲,眼里只有畫布上的山河,哪里懂什么叫“吃人”?直到此刻,看著聚光燈下那個比他年輕十歲的男人——林深穿著高定西裝,領(lǐng)結(jié)打得一絲不茍,鞠躬時頭發(fā)上的發(fā)膠反射著光,活像櫥窗里精致的人偶——他才懂師父的話,懂那“不見血”的疼,是鈍刀子割肉,割掉你的棱角,再把你的名字踩進泥里。
手機在西褲口袋里震動,震得大腿發(fā)麻。陳跡掏出來時,屏幕光映得他眼底發(fā)澀,妻子發(fā)來的離婚協(xié)議附件像一行行螞蟻,爬過“自愿放棄工作室使用權(quán)”那行字時,他的指腹在屏幕上頓了頓。那間 loft是她的名字,卻是他一磚一瓦改的:陽臺的護欄上釘著他畫廢的油彩板,廚房的墻面上還留著當年調(diào)錯色的丙烯漬,冬天時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畫架上,能看見空氣中浮動的顏料粉塵。他在那里畫完了《北方系列》的最后一幅《凍土》,畫到凌晨三點時,妻子還端來一杯熱牛奶,杯沿沾著圈奶漬,像極了畫里初升的月亮。可現(xiàn)在,律師函的 PDF緊跟著跳出來,末尾的日期紅得刺眼,要求他月底前搬空——連墻上那些釘畫框的釘子,都要拔得干干凈凈。
“陳老師?”
策展人李小姐的聲音從側(cè)面飄過來,帶著一股剛噴的香水味,甜得發(fā)膩。她穿了條酒紅色的連衣裙,領(lǐng)口的珍珠項鏈晃來晃去,笑容堆在臉上,卻沒到眼底。“真沒想到您會來。林深是您師弟吧?現(xiàn)在可是青出于藍啊。”
陳跡扯了扯嘴角,喉間涌上一股鐵銹味——昨晚沒吃飯,只喝了半瓶啤酒,胃里的酸水一直往上冒。青出于藍。他想起林深小時候的樣子:拖著鼻涕,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總跟在他身后“師兄師兄”地叫,見了他就伸手討糖吃。有次師父把林深的畫扔在地上,罵他“朽木不可雕”,男孩蹲在地上撿畫紙時,偷偷把師父的墨汁換成了清水,害得師父第二天畫壞了一幅參展的作品。那時誰能想到,這個連墨汁和清水都分不清的孩子,如今會穩(wěn)坐“北方畫派”的頭把交椅?而這個畫派,本該是他的——是他跟著師父跑遍北方的雪原與凍土,用三年時間整理出畫派的技法綱要,最后卻因為一場投資失敗,連署名權(quán)都被人奪走了。
離場時,雨已經(jīng)下得瓢潑。玻璃門推開的瞬間,冷風裹著雨絲撲在臉上,陳跡打了個寒顫。他懷里抱著個紙箱,里面塞滿了舊稿,最上面那張是《凍土》的草稿,鉛筆勾勒的地平線被雨水暈開,像北方初春融化的雪水,糊得一片模糊。他站在拍賣廳門口的屋檐下,打開打車軟件,屏幕上跳出“排隊 46人”的字樣,紅色的數(shù)字像根刺,扎得他眼睛疼。
雨幕里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引擎聲,一輛黑色賓利緩緩滑到他面前,啞光的車漆映著雨絲,像塊浸了水的黑曜石。車窗降下來,露出蘇曼的臉。她化了精致的妝,眼尾的眼線挑得很高,指甲涂著珍珠白的甲油,手腕上戴著一只翡翠鐲子,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細碎的聲響。陳跡認得那鐲子,去年拍賣會上,她花了八百萬拍下來的。
“陳老師,”蘇曼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從容,“聽說您最近……有些困難。”她沒問他要不要上車,目光落在他懷里的紙箱上,眼神掃過那幅暈開的草稿,最終停在露出的一角肖像畫上——那是十年前,他為蘇曼畫的肖像,她當時穿了條米白色的連衣裙,坐在畫室的窗邊,陽光落在她發(fā)梢,眼里的光像清晨的湖面,干凈得能看見底。可現(xiàn)在,她眼里的光不見了,只剩下商場上練出來的精明,像蒙了層霧的玻璃。
“上來吧,聊聊。”
陳跡猶豫了一下,還是彎腰坐進了副駕駛。車內(nèi)彌漫著蘇曼常用的香水味,前調(diào)是濃郁的玫瑰,后調(diào)卻帶著點冷冽的麝香,昂貴又疏離。座椅加熱開得很足,暖得他有些發(fā)昏。蘇曼沒看他,盯著前方的雨刷器,慢悠悠地說:“我可以幫你。錢,我能給你湊;場地,我認識幾個畫廊老板,隨時能給你開個展;輿論方面,我找公關(guān)團隊,把林深那點事扒出來,讓他名聲掃地。只要你想,我能讓你拿回你該有的位置。”
“條件?”陳跡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知道蘇曼從不會做虧本的買賣。
蘇曼從包里掏出一張房卡,放在中控臺上,燙金的酒店 logo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光。“和以前一樣。”她側(cè)過頭看他,眼神里帶著一絲施舍般的笑意,“我在酒店等你。陳老師,這是你最后一次機會了。”
車開走時,陳跡還站在原地。雨砸在他的頭上、肩上,很快就把他淋透了。懷里的紙箱越來越重,紙頁吸了水,變得沉甸甸的,像壓在他心上的石頭。他捏著那張房卡,邊緣硌得掌心發(fā)疼,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指發(fā)麻。
就在這時,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個陌生號碼,發(fā)來一條短信:“陳老師,我是周苓,在‘渡’咖啡館等您。關(guān)于您父親留給您的東西,他說,您必須親自來看。”
父親。這個名字像根生銹的釘子,猛地扎進陳跡的心里。他想起那個一生潦倒的老頭:永遠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褲腳卷到膝蓋,腳上的膠鞋沾著各地的泥土;畫架是自己用樹枝做的,顏料總是買最便宜的,卻能畫出最動人的雪原;最后一次見他,是在醫(yī)院的病房里,老頭躺在病床上,手里還攥著一支鉛筆,畫紙上是潦草的速寫,寫著“北方的雪要落了,你該去看看”。可那時的陳跡,正忙著跟林深爭畫派的主導權(quán),連父親的葬禮都沒好好參加。他一直以為,父親留給自己的,只有一屁股債務(wù)和滿屋子沒人要的畫稿。
鬼使神差地,陳跡抱著紙箱,轉(zhuǎn)身走進了旁邊的胡同。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fā)亮,兩旁的老房子掛著紅燈籠,雨珠順著燈籠的穗子往下滴,落在水洼里,濺起一圈圈漣漪。“渡”咖啡館藏在胡同的盡頭,門口掛著一個舊銅鈴,推開門時,“叮鈴”一聲,清脆的響聲驅(qū)散了外面的雨聲。
咖啡館里很安靜,只有角落里的一臺舊唱片機在緩緩轉(zhuǎn)動,放著一首舒緩的爵士樂。周苓坐在靠窗的位置,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點淺淺的擦傷——像是在外面采風時不小心弄的。她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素面朝天,頭發(fā)隨意地扎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聽到動靜,她抬起頭,看向陳跡的眼神很平靜,沒有驚訝,也沒有寒暄,像早就知道他會來。
“陳老師。”她站起身,從桌下拿出一個鐵盒。盒子上布滿了污跡,有油畫顏料的痕跡,也有泥土的印記,邊緣磕磕碰碰的,顯然被人常年帶在身邊。周苓把鐵盒推到他面前,指尖輕輕碰了碰盒蓋,像是在觸碰一件珍貴的東西,“您父親說,這才是大道。”
陳跡的手指有些顫抖,他打開鐵盒,里面沒有他想象中的遺書或存折,只有厚厚一疊寫生稿。最上面的一張,是他小時候的涂鴉——畫著一座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旁邊站著兩個小人,一個高一個矮,高的是父親,矮的是他。涂鴉的背面,是父親歪扭的字跡,筆畫有些顫抖,大概是后來手抖得厲害時寫的:“吾兒陳跡:畫之所貴,膽也。潑膽潑墨,方見真心。父字。”
“轟隆——”
窗外突然響起一聲炸雷,慘白的電光瞬間照亮了整個咖啡館。陳跡的眼前猛地閃過一個畫面:父親站在北方的荒原上,暴雨沖刷著他佝僂的身軀,他卻大笑著對天空揮筆,手里的畫筆是用樹枝做的,墨汁濺在他的臉上、衣服上,像一朵朵黑色的花。風卷著雨絲,吹得他的藍布褂獵獵作響,可他的眼神卻亮得驚人,像兩顆燃燒的星辰。
那一瞬間,所有的屈辱、不甘、搖搖欲墜的權(quán)衡,都被這道雷劈得粉碎。蘇曼的房卡、林深的光環(huán)、妻子的離婚協(xié)議、律師函上的紅字……所有壓在他心上的東西,突然都變得輕飄飄的,像被雨水泡爛的紙。他想起自己當初為什么畫畫——不是為了名利,不是為了地位,只是因為看到北方的雪落在凍土上時,心臟會忍不住發(fā)燙;只是因為握著畫筆時,能感覺到血液里的熱情在奔涌。
陳跡掏出手機,手指飛快地找到蘇曼的號碼,按下“拉黑”鍵。然后,他拿起那張滾燙的房卡,推開門,把它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里。金屬與塑料碰撞,發(fā)出“叮”的一聲輕響,像一個句號,劃掉了過去的自己。
他走回咖啡館,坐在周苓對面,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孩。她的眼神依舊很干凈,像高原的湖,能照見人的心底。
“周苓,”陳跡的聲音沙啞,卻帶著多年未曾有過的平靜,那種平靜不是麻木,而是通透,是找回方向后的堅定,“幫我個忙。”
“什么?”周苓的眼里閃過一絲好奇,隨即又變得認真起來。
“找個地方,越大越空越好。”陳跡頓了頓,想起父親揮筆時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向上揚了揚,“再買兩箱最便宜的二鍋頭,和十桶丙烯顏料,紅黃藍白黑,基礎(chǔ)色就行。”
周苓愣了一下,隨即眼里閃過一抹極亮的光,像星星突然點亮了夜空。她毫不猶豫地點頭,聲音里帶著一絲抑制不住的激動:“好。”
這時,外面的雨停了。夕陽從云層里鉆出來,金色的光灑在胡同的青石板路上,水洼里倒映著殘破的霓虹招牌——“修車”“面館”“雜貨店”,五顏六色的光混在一起,光怪陸離,卻透著一股真實的煙火氣。
陳跡抱起桌上的鐵盒,盒子里的寫生稿輕輕碰撞,發(fā)出細碎的聲響。他深吸了一口雨后的空氣,冰冷的空氣鉆進肺葉,帶來一陣刺痛,卻讓他無比清醒。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那條被遺忘的、吃人不見血的大道,他回來了。
不是以失敗者的身份,不是以乞討者的姿態(tài),而是以一個畫家的初心,以父親傳承給他的“膽”,重新踏上這條路。
這一次,他要讓這條大道,用他的規(guī)則,從頭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