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的鐵皮屋頂在午后漏下幾縷破碎的光,塵埃在光柱里浮沉,像我懸在畫布上空三日未落的筆。丙烯顏料在搪瓷盤里結了層半干的殼,鈷藍混著赭石的紋路,像極了她方才推門時,被風掀起的舊襯衫下擺。我聽見自己的呼吸先于動作失控,指節攥緊了畫筆,木柄上的顏料漬硌著掌心,直到她的影子覆上我未完成的畫——那幅畫里,我總也畫不好陽光曬過的草地,總少了點能鉆進骨頭里的暖。
于是我猛地將她拉進懷里。
最先撞進鼻腔的是丙烯的銳響,未干的檸檬黃還帶著化學試劑的刺鼻,混著她指尖沾的松節油,像把整罐顏料潑在了嗅覺里。緊接著是酒精的烈,廉價白酒的辛辣從她衣領縫里鉆出來,該是她來之前,在倉庫外的臺階上喝的那半瓶——我看見她來時,指尖還沾著酒漬,在門框上蹭了道淡白的印。最后漫上來的,是她身上的軟,像雨后被曬透的青草,裹著點皂角的淡香,從她的發梢、衣領、甚至手腕的舊銀鐲縫隙里滲出來,把前兩種烈硬生生揉成了綿。
她驚喘的那聲很輕,像宣紙被指尖輕輕一折,卻讓我的手臂瞬間繃緊。能清晰地摸到她肩胛骨的形狀,在舊襯衫下微微聳起,像只受驚的鳥要振翅??上乱幻耄蔷o繃就化了,像顏料遇了松節油,順著我的手臂往下淌。她的手攀上我胳膊時,指尖先試探地碰了碰我肌肉上的顏料痂,然后驟然用力——我最近總在畫大幅的抽象,胳膊上的肌肉練得緊實,顏料嵌在肌理里,她的指甲陷進去,竟帶出點顏料的碎屑,混著我的汗,在皮膚下燒起一小團火。
沒有言語是對的。此刻任何話都像給這幅畫加了多余的線條。未干的顏料最先印上她的衣角,朱砂染了她淺灰的襯衫,像雪地里落了點血;我的手肘壓在群青的色塊上,起身時,胳膊肘沾了片藍,蹭在她的脖頸處,像道淡藍的傷痕。她的頭發散在畫稿上,發絲纏著宣紙的纖維,我伸手去理,卻摸到她發間沾的顏料屑——是我昨天潑在畫紙上的檸檬黃,此刻竟成了她發間的星。
我們在畫稿間徹底交付彼此,像兩抹失控的色塊,在宣紙上暈染出最坦誠的形狀。肌膚相觸時,她的涼與我的熱交織,像冷色與暖色碰撞,卻意外生出和諧的張力。她的指尖劃過我沾著顏料的脊背,帶著怯意卻又堅定,像在空白畫布上落下第一筆,而后便不管不顧地勾勒內心的熾熱。
瘋狂漸歇時,倉庫里靜得能聽見顏料干透的細微聲響。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腥甜,是汗的咸、顏料的澀、還有情感的暖,混在一起,像幅剛完成的油畫,還帶著松節油的余味。我們渾身都狼藉,我的頭發里纏著宣紙的纖維,她的臉頰上沾著道赭石的痕,我們躺在畫稿堆里,那些被身體碾壓過的宣紙,有的破了,有的皺了,顏料暈得一塌糊涂,卻像兩件剛剛從畫框里取出來的作品,帶著未干的溫度,等著被審視——不是被別人,是被我們自己。
汗水慢慢冷了,貼在皮膚上,帶著點涼。理智像潮水般慢慢回籠,我看著天花板上的銹蝕桁架,那些鐵條上的銹跡是暗紅的,像干涸的血,縱橫交錯,把天空割成了碎片。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今夕何夕——剛才的熱烈太濃,像場燒得太旺的火,把現實都燒得模糊了。
她輕輕動了一下,手臂從我的腰上滑開,想從我的懷里退出去。我的手臂像有自己的意識,下意識地收緊了——不是怕她走,是怕這剛抓住的暖,就這么散了。
她不再動了。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她的臉頰,輕輕貼在了我沾滿顏料的胸膛上。那觸感很軟,帶著點涼,把我胸口的顏料都蹭得淡了些。我們的心跳漸漸慢了下來,從之前的狂亂,變成了同樣的節奏,緩慢而有力,像畫里最穩的那道橫線,托著所有的熾熱。
夕陽已經斜得很厲害了,從高窗里射進來,給倉庫里的一切都鍍上了層陳舊的金色。那些被我們碾壓過的畫稿,在這光里顯出了不一樣的模樣——炭筆的線條被揉得扭曲,顏料暈成了模糊的色塊,可偏偏就是這種混亂,透著股蓬勃的力量,像野草從石縫里鉆出來,不管不顧地長。我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躺在病床上,握著我的手說的那句話:“潑膽潑墨,方見真心?!?/p>
那時候我總以為,他說的是畫畫——要敢下筆,敢用色,才能畫出畫的魂??纱丝?,抱著她,聞著她身上混著顏料的青草香,看著那些被我們賦予了生命的畫稿,我才懂了。
潑膽,是敢把自己的真心亮出來,敢不管不顧地愛;潑墨,是把所有的情緒、所有的生命力,都毫無保留地交出去。就像剛才的我們,沒有偽裝,沒有試探,只有最純粹的交付,最真誠的相擁。那些顏料在皮膚上留下的痕,畫稿上暈開的色,都是真心的形狀——原來父親說的,從來都不只是畫畫。
她在我懷里輕輕嘆了口氣,指尖在我腰上的顏料痕上,輕輕畫了道弧線。我低頭看她,她的眼睛閉著,睫毛在金色的光里,像沾了層碎金。我慢慢抬起手,用指腹,輕輕蹭掉她臉頰上的那道赭石——動作很輕,像在對待一幅最珍貴的畫。
倉庫外的風,吹得鐵皮屋頂“哐當”響了一聲。遠處有鳥叫,很輕,混著顏料干透的聲響,成了此刻最溫柔的背景音。我抱緊了她,看著那些在夕陽里發光的畫稿,忽然覺得,那幅我總也畫不好的草地,終于有了模樣——就在她的發梢里,在我們相貼的體溫間,在這潑膽潑墨后的真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