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勇攜著妻兒跟著難民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泥濘里。那身襕衫下擺,早被黃泥漿染得看不出本色,沉甸甸地貼著腿上。他背上馱著四歲的明遠,孩子剛退燒沒兩日,小臉還透著虛弱的蠟黃,蔫蔫地伏在父親并不寬厚的肩頭。
陳氏緊跟在一旁,身前身后各一個雙肩包,連明遠的那個都是提在手上。這三個包里的烤餅真的是幫了大忙,不然這一路陳氏真不敢想沒糧怎么走下去。
“相公,前頭…..前頭好像有官兵設卡!”陳氏的聲音壓得極低。
林四勇抬頭望去,果然,前方一處地勢稍高的土坡上,歪歪斜斜插著面褪色的“燕”字旗,旗下幾個廂軍打扮的兵丁正懶洋洋攔著零星的難民盤查。
“莫慌。”林四勇安撫著妻子:“有路引在身,按律他們不得刁難士子。”
隊伍緩慢挪動,輪到他們時,一個滿臉橫肉的隊正斜眼,目光像刷子一樣掃過林四勇的襕衫。
“路引!”隊正粗聲粗氣地伸手。
林四勇雙手將那份雖然潮濕但字跡印章清晰的路引文書奉上。隊正捏著紙角,裝模作樣地抖了抖,眼角余光卻瞟著陳氏。
旁邊一個瘦猴似的兵卒嬉皮笑臉地湊近一步:“喲,秀才公啊?這兵荒馬亂的,帶著家小去哪里啊?包袱看著……挺沉吶?”
陳氏嚇得往后一縮。
“去大名府投親。”林四勇擋在妻子面前。
隊正嗤笑一聲,兩根手指捻著路引文書,“投親?我看你們像是細作,這路引……嘖,水泡過了,印子都糊了,誰知道真假的?”他聲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四勇臉上,“兄弟們,給我仔細搜搜,看看有沒有夾帶。”
林四勇擋在妻子與兵丁之間,大聲喝道:“誰敢,光天化日,爾等豈敢污蔑士人,強搶民財。路引清晰,此乃定州州學正印,爾等若干無憑無據扣押士子,搶奪財物,他日上官查問,按本朝律,該當何罪!”
那隊正被他陡然爆發的氣勢和點出的“上官”、“王法”噎了一下,動作僵住。周圍幾個兵丁也面面相覷,一時竟不敢上前硬搶。
僵持間,旁邊一個年紀稍長的兵卒悄悄扯了扯隊正的衣角,低聲道:“頭兒……算了,秀才都是認死理的,路引是真的,別惹一身騷,后面還多著呢!”
隊正臉上橫肉抽動,最終狠狠啐了一口:“晦氣!滾!趕緊滾!”他像扔垃圾一樣把路引文書甩回林四勇懷里,不耐煩地揮手驅趕。
這一走又是三天過去,腳下地面突然震動。低沉的轟鳴越來越響。
契丹騎兵!煙塵里已能看清尖頂皮帽和彎刀的寒光。
“趴下!”林四勇嘶吼著把明遠塞進蘆葦叢。陳氏撲上去捂住孩子的口鼻。林四勇自己也深埋進泥漿里,心臟狂跳。
沉重的馬蹄踏碎泥濘,停在二十步外。為首的契丹百夫長目光如鷹,死死盯住林四勇后背那片沾滿污泥的藍布,那是襕衫的殘跡。
“起來!”生硬的漢話砸過來。
林四勇掙扎爬起,泥水順著襕衫下擺滴落。百夫長策馬逼近,粗糙的手指突然捻了捻他肩頭的衣料,喉間滾出一聲:“酸丁?”語氣混雜著輕蔑與確認。
他掃了一眼蘆葦叢里發抖的婦孺,臉上露出譏笑,馬鞭朝著荒野隨意一指:“滾!再往南,殺!”
鐵蹄濺起泥漿,契丹人如黑色旋風般卷向大名府方向。
林四勇腿一軟,踉蹌著抱起明遠,伸手去拉陳氏。抬眼間,他渾身血液驟冷,遠處蘆葦深處,幾雙饑餓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他們。
“走!快走!”林四勇聲音嘶啞,一把抱起明遠,另一只手幾乎是拖著腿軟的陳氏,跌跌撞撞地朝著大名府方向跑。
被漁民救起的三日后,小劉氏能下地了,她對著幾個恩人磕了三個響頭,把漁民給她湊的一小袋糙米和一件打滿補丁的舊蓑衣仔細捆在身上。朝著西南方,一頭扎進洪水退后留下的茫茫泥沼。
小劉氏當初的雙肩包弄丟了,她現在唯一的吃食就是這一小袋糙米了。幸運的是她有點心眼,薄襖子的里藏了幾個碎銀子,拿出了一個最小的換了那袋糙米跟蓑衣,還給了她五十枚銅錢。
通往祁州的渡口擠滿了難民。唯一能過滹沱河下游支流的破船,船夫索要五十枚銅錢一位。
船到對岸,她不敢停留,更不敢走官道。
因為不認路,都是遠遠跟在其他難民后面。走了很多彎路,耗費太多時日,干糧將盡。
小劉氏餓得眼前發黑,在一條荒廢的驛道旁,發現一座半邊坍塌的山神廟。斷壁殘垣里,竟有微弱的火光和人聲。
她心中一喜,以為是同路人,小心靠近。廟里圍坐著七八個男人,圍著一個小火堆。火上架著口破鍋,煮著些黑乎乎的東西,散發出一股怪異的肉香。火光映著他們麻木而兇狠的臉。角落里,堆著幾個同樣破舊的包袱。
一個三角眼的漢子最先看到她,咧嘴一笑,露出焦黃的牙:“喲,娘子落單了?來來來,烤烤火!”他語氣熱絡,眼神卻像打量待宰的羔羊。
小劉氏寒毛倒豎,那怪異的肉香讓她胃里翻江倒海。她看到火堆旁一件沾滿泥污的碎花小襖,那絕不是成年男子的衣物。
她猛地后退,聲音因恐懼而嘶啞:“不……不用了!”轉身就跑,幾乎跌進泥里。
身后傳來哄笑和污言穢語:“跑啥嘛!過來給爺們縫縫衣裳也好啊!”
她沒命地狂奔,體力與精神崩潰時,小劉氏撞進了一群真正的流民隊伍。幾十號人,拖家帶口,基本都是年輕人,年齡最大的應該就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
小劉氏看著隊伍里的婦人也不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默默跟在隊伍末尾。領隊的那個漢子看到了也沒有驅趕她離去算是默認她的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