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新屋里,難得地飄出了濃郁的飯菜香氣。小劉氏歸來,林老頭發話,讓二房、三房、四房還有田修文一家都聚到林大勇這兒吃頓團圓飯。春霞春艷幫著母親在灶間忙碌,大河興沖沖地去打了壺村釀的濁酒,堂屋擠得滿滿當當,總算有了幾分人間煙火的熱鬧氣。
起初,氣氛是歡欣的。眾人看著小劉氏,紛紛說著“回來就好”、“瘦了”、“以后就好了”之類的話。孩子們在桌邊嬉笑,男人們喝著酒,女人們忙著布菜。林老頭看著眼前兒孫雖不全,但總算大部分團圓的情景,也多喝了兩口,渾濁的老眼里有了點光。
然而,飯吃到一半,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到其他親人身上。林大勇重重嘆了口氣,借著酒意,將在湖州府他們順利接回小劉氏,跟著小劉氏的指引到了趙府,以及去趙府贖人卻碰了一鼻子灰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小劉氏也在飯桌上把她第一次見到小姑子的情形跟大家都說了一下。
當聽到小妹被那惡毒的張嬤嬤當眾叱罵毆打、跪在冷地上擦水時,林二勇猛地攥緊了拳頭,額上青筋暴起。他性子最是耿直火爆,“砰”地一拳砸在桌上,碗碟都震得一跳:“豈有此理!欺人太甚!那老虔婆是個什么東西!敢如此作踐我林家女兒!”
林三勇稍沉穩些,但也氣得臉色鐵青,咬著牙道:“六十兩贖身銀......這是明搶!還有那家寶,憑什么不讓贖?我林家的外甥,倒成了他趙家的私有物了?!大哥,四弟,你們當時就該鬧將起來!光天化日,還有沒有王法了!”
“鬧?怎么鬧?”林四勇苦笑,笑容里滿是苦澀和無力,“那是湖州府,不是咱箬溪村。趙家雖非官身,但開著偌大綢緞莊,與城中吏員、乃至通判府上都有往來。咱們一介流落至此的北地農戶,無錢無勢,拿什么跟人家鬧?那守門的家丁都比咱們腰桿粗硬!當時能全須全尾地出來,已是萬幸。”
這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林二勇和林三勇的怒火,只剩下憋屈的沉默。是啊,王法?王法很多時候是給有銀子、有體面的人講的。他們有什么?
小劉氏抹著眼淚補充:“小姑子她......她是能贖身的,可她不肯啊!她怕她走了,家寶一個人在趙府無依無靠,更受人欺負.......那張嬤嬤.......絕不會放過沒了娘的孩子........” 她的話讓氣氛更加沉重,女眷們都開始低聲啜泣。
老爺子坐在上位難過得幾度哽咽著說不出話,他也知道目前自家的地微,沒法說出讓小兒子為難的話。只能默默流淚。
田修文看著不再言語的林四勇:“四勇,需要我做什么?如果缺銀錢,我這邊還有的。”
林四勇抬頭無奈地看著他:“田大哥,目前我們什么都做不了的。銀錢暫時不缺,缺了我肯定會跟你提的。”
田修文夫妻也沒有什么好辦法,硬闖去要人肯定不行的。他們也就是有點武力,其他的真的沒有好想法。
聽了全程的林歲安眉頭擰成了個疙瘩,這小姑一切的苦難其實就在那張嬤嬤身上。既然無法贖身,但想要讓小姑過得輕松些是很容易得,她有個點子在腦中一閃而過。突然她覺得自己是不是也有點殘忍,甚至有點漠視生命了。什么時候起,自己除了家人,心越來越狠了......
一頓團圓飯,吃得愁云慘淡。
林四勇心情郁結,獨自一人坐在堂屋門口,望著院子里清冷的月光,眉頭緊鎖。
忽然,一個纖細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邊,是林歲安。
“四叔。”林歲安的聲音很輕。
“歲安?還沒睡?”林四勇抬頭看到來人,“來,你給四叔的金子收起來,沒用上,放心四叔誰也沒說。”說著就把懷里藏著的那錠十兩的金子塞到歲安手中。
林歲安也沒推辭,既然沒用上,那她就收回去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在他旁邊的門檻上坐下,沉默了片刻,忽然低聲道:“四叔,帶我去湖州城。”
林四勇一愣,隨即失笑搖頭:“你這孩子,說什么胡話。湖州府路遠,又不是去玩……”
“我想見見小姑。”林歲安打斷他,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大伯母只說張嬤嬤打罵她,讓她跪著擦地。可小姑有沒有受傷?傷得怎樣?四叔,你們是男子,有些地方看不真切,有些話小姑也未必肯對你們說。我去了,或許能看得更明白些。”
她頓了頓,目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亮:“至少,讓我親眼看看。看見了,才知道到底難到什么地步,才知道……才知道往后到底該怎么辦。總好過現在在家里,干坐著,胡思亂想,心都揪爛了,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林四勇怔住了,他沒想到歲安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仔細看著侄女的臉,她的話戳中了他心底的不安和無力。是啊,他們上次去,來去匆匆,除了知道二姐過得不好,具體怎么不好,竟是一團模糊。那些藏在衣物下的傷,那些難以啟齒的苦楚,或許真的需要一個細心的女子去探看。大嫂的性格確實不是細膩的,她見了幾次都沒想到去查看身上有沒有傷,傷得如何了。
林四勇遲疑著沒有應答。
“我們不硬闖。”林歲安眼神沉靜,顯然已思慮過,“四叔我們再去一趟,就說……就說家中侄女思念姑姑,帶了些鄉下土產來看望,哪怕只在門房說幾句話,遞點東西也好。或者打聽一下她們何時能出門,哪怕遠遠看一眼,說上幾句私己話,總能比現在知道得多些。”
她看向林四勇,眼神里帶著懇求,也帶著一種執拗:“四叔,不親眼看看,我不甘心。看了,心里有了準數,或許……或許就能想到別的法子呢?總比現在這樣干熬著強。”
他沉默了良久,月光灑在兩人身上,一片清冷。終于,他重重嘆了口氣,聲音干澀:“好……四叔帶你去。但你要答應四叔,萬事聽我的,絕不可沖動行事。我們……我們只是去看看。”
“嗯。”林歲安輕輕點頭,目光越過院墻,望向沉沉的夜色,“我們只是去看看……見機行事。”